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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如来与鹤】贪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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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之极,东海之东,嵎夷之地,有扶木承天,长二千丈,广二千余围,下及甘渊之水,贯通三泉,其叶如芥,神树同根偶生,两相依倚。
一丛耀眼金光裂破无边寂夜,扶桑树顶合首栖眠的三足赤乌陡然张开双翼,在长天与沧海之间负日而起。
海上滚滚波涛在烈焰一般的霞光中扬起沸腾的云雾,山巅舒展翎羽的白鹤远远望着那只又蠢又笨的乌鸦在冲出云海的一瞬间,奋力挥起熊熊燃烧的羽翼,猛将背上火红的太阳推向高天。
白鹤别开修长的颈子,低下锐利优美的喙,理顺翼下纤尘不染的白羽,又不声不响迈着舒缓的步子走回树下,却见本该在洞中打坐修炼的一点神魂正伫立在晨曦中,静静望着天际初升的太阳。
它走上前去,尽职尽责出声提醒,“如来大神,你的肉身尚在冰封休眠,神魂更该好生涵养,不可在外游荡。”
那抹金光熠熠的虚影老老实实点头应好,脚下却一动不动,哪怕已成了这般模样,似乎也依然没能影响他偷闲观景的心情,“你这小鸟儿,真跟你家大神一样,太无情趣。”
白鹤昂首,“白夜更迭,四季轮转,日出日落,亘古不变,如来大神的神魂与天地同在,想必已看了几万年,难道还没看厌么?”
如来伸手去摘扶桑树的叶子,几番触碰不得,指尖反自叶间穿过,他这才想起自己目下只剩神魂一片,只好讪讪收回手来,“日出日落,循环往复,是世间常理,但你若仔细瞧了,便能知晓每一天的日出亦各有不同,万物生生不息,是在变化之中实现永恒。”
白鹤歪歪脑袋,眼神虽然不解,却高傲依然,“日出也看完了,大神有空在这里闲话,不如回去专心修补神魂,重塑金身。”
它说罢,面前的上神丝毫不为所动,反而一言不发瞧了它半晌,跟着又倚在树下哈哈大笑,它一双墨瞳越加迷惑,“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如来连连摆手,收住笑意眉眼间又显出落寂,“不愧是杀心观音的爱禽,连说话的语气,都跟他一模一样。”
白鹤抖抖灵光暗泛的羽翼,并未将对方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它与神主在某些事情上,认知相当一致,比如,如来大神在众神中最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但疏懒随性,落拓不羁,简直无可救药,有时还很啰嗦,也常常耐不住寂寞,或许真的是他在人间游历的时间太久,已被凡人的情欲玷污了高贵的神性,“上神还是专心疗伤,早日痊愈,尽快寻回奇经,将误会解释清楚,上神不在的这些年,神主无知己同行,无良友在侧,想来寂寞。”
他微微一愣,面上依旧带着豁达自在的笑容,唇畔却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眼底的云天山海也不知不觉沉淀成几分无奈,“杀心做事从来一心一意,心无旁骛的人何来寂寞。”他想了想,解嘲一般,自言自语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倒是无人陪他斗法,兴许会少去一些乐趣。”
白鹤诧异,“天界法力高强的悍神不在少数,岂会无人陪神主斗法,我前日还听天宫飞来的通灵鸟说,神主与三眼神将大战三天三夜,十分酣畅淋漓呢。”
他脸上全无异色,甚至还竭力想做出欣慰的模样,可勉为其难强装半晌,挂着笑容的眼角终究还是缓缓放了下来,轻声应了一句,“是吗。”
白鹤倒未曾察觉对方的异样,只是隐约感到上神不似方才那般快活,许是神魂流离在外太久,光芒几番震荡已幽幽转暗,“可惜三眼神将变化有限,法力也不及神主高强,一战而后,两人便再未比过了。”
它话音刚落,只觉面前人眸中忽然燃起一抹亮采,微微倾近的身子甚至还带着一些些它不太明白的急迫,“为何不比?”
白鹤照实回答,“神主说,数万年中,他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大神如来。”它说着不由自主张大了眼目,方才还觉上神神魂暗淡,现下不知为何,竟转瞬间光芒大盛,周身金光环伺,简直步步生辉。
如来神情复杂,轻声叹问,“他是不是仍在怪我?”可问完又觉自己多此一举,杀心观音从来不会为任何事,责怪任何人,在他眼中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的事情就该坚持,错的事情理应消灭,数万年来,一向如此,纯粹得不近人情,正直得可恨又可爱。
白鹤不知上神因何有此一问,自如来大神夺走奇经,叛出天界,观音大神受他连累,也失去了帝释天的信任,可这十年来观音大神从未说过一句他的不是,也绝不允许旁人多说,他自己更是不眠不休,四处搜寻奇经的下落,只为弥补好友当年的过失,澄清误会,令他重返天界。
如来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他第一次真正见识杀心观音的千手浮屠,彼时他刚刚从帝释天手中夺得奇经,一场大战令他身受重伤,神魂破碎,本已无力再从天众的围攻下脱身,是那人最后使出了惊天动地,华丽无匹的千手浮屠,令天界众神甚至帝释天都以为他真的已经神魂俱灭,不复存在,却无人知晓那人只是虚张声势,瞒过众人眼目,将他打落云霄,助他脱出重围,又命座下仙鹤将他送来这日精月华,天地灵气充盈汇聚之地避难疗伤。
他知道,千万年来,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杀心观音违背原则,罔顾帝释天的命令,放走天界的叛徒,可他太贪心了,哪怕如此,仍然觉得失望,因为对方并不相信他。
只是转念一想,又觉这失望来得着实可笑,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讲明的事情,那人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无条件相信他。
一人一鹤各自出神,各自缄默,却在此时,半空中突然掉下一枚硕大红亮,香气怡人的鲜果,白鹤仰首望去,正见那只浑身焦黑,粗壮蠢笨的三脚乌鸦,在天上扑腾着翅膀,一双金灿灿的眼睛一眨不眨瞪着它,眼里迸出兴高采烈,羞怯不安又饱含期待的光芒。
如来眼睁睁望着那只高傲的白鹤嫌弃至极地瞥了眼地上的果子,看也没看半空中围着它翻飞盘旋的金乌,兀自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开了。
失落的金乌怔了好一会儿,只好重新飞回扶桑树顶,蜷成一团不动了。
谁料,不多时,已经走远的白鹤竟又若无其事骄傲地转了回来,一口衔走地上的果子,眨眼就张开翅膀飞走了。
如来一面同情树上那只伤心落寞,备受折磨的乌鸦,一面摇头笑叹,幸好杀心不像他养的这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