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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焚天怒莲】千手浮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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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开花了,等我回来,一起去看吧。”
“五行山么。”
“嗯,等着我。”主人临走时,笑着如是说。
受邀的上神嘴上未肯应承,甚至还象征性地乜了他一眼,主人走后,到底还是拿了一卷经书安安稳稳坐下等候。
盘香燃尽,热茶放冷,摊在面前的经书不知不觉也已翻了大半,字里行间注脚密密麻麻,页眉页尾涂得乱七八糟,杀心观音读得眼倦,刚要合上放回原处,不意书页中竟飘出巴掌大的一张素宣小像,画像朱笔勾成,奈何线条粗糙,笔墨晕染,丑得实在拿不出手,唯有臂弯一条飞帛,发间莲红一抹,堪能辨认绘得是哪位好友。
“成为天界第一神,是我毕生追求,杀心观音,我可不会让你。”
“恰巧,我也是。”
……
“观音,你的千手浮屠什么时候才舍得使出来让我见识一下?”
“你的意思是料理几个作恶的大妖,用得着请出千手浮屠?”
“那倒不是,但你一定懂我的意思吧?”
“必要之时,你会看见。”
……
“如来!你太过分了!”
“咳,不是吧?弄脏了你的衣服而已,我又不是故意的!哎……别打……别打!啊嘶……杀心你来真的!”
“谁跟你闹着玩儿!”
……
“停停停!观音大神,你看风和日丽,大好时光,不如我们赏花观景……改日再比?”
“如来,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的追求。”
“当然没忘,只不过比起成为天界第一神,我有了更重要的事。”
“是什么?”
“或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或许永远也不会。”
“不说便罢,谁想知道。”
一眨眼,数万年时光就这般在指间不知不觉流去,熏香飘散,只余墨香,好友这里从来乏善可陈,独独胜在清静,正出神之际,画上的娃娃忽然挣脱纸笺跳上他的手背,学着他的模样,怀抱双臂,盛气凌人地来回走了几步,接着便莫名其妙开始笑,时而微笑,时而冷笑,时而漫不经心,时而不以为然,时而含讥带讽,时而疏离倨傲,偶有开怀大笑,更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听了半晌方才后知后觉,这笑声根本不是画灵的,而是他自己的,是有一位闲极无聊的大神,不声不响将他过往笑语集攒一处,怕不是又预备哪天拿出来取笑作弄他,杀心观音听不下去,指尖压上娃娃的额头,想强行令他回到画中,勿再聒噪,小东西却抱着他的手指挣扎抗逆,倔强得很。
他稍稍松开手去,娃娃立刻机灵地从指尖跳开,挠挠下巴,一脸神秘道,“大神,你不要将我赶回画中去,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呵,什么秘密。”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案上的画灵。
小东西捂着脸,支支吾吾扭扭捏捏从桌案上飘起来,眨眼幻化出如来的影子,许是画灵有心使坏,那位天界之中最是洒脱放达落拓不羁的上神,给它借去了形影,反倒一改往日风采,成了一副欲言又止,迟疑反复的模样,几经挣扎总算预备开口时,那张脸却又猝不及防在他眼前轰然碎落。
刹那间,凭空一股异常沉重而巨大的力量陡然击穿了他的灵识,猛掼在魂体之上,登时砸得他口吐鲜血,心魂震荡,他一把抓住胸前金光暴涨的法器,蓦地站起身来,清楚地感应到——出事了。
他送如来的五色莲珠上有护体金刚结,只有在主人神魂受到威胁时才会动用他的灵识,张开法阵抵挡攻击,到底是怎样强大的力量,能一击就将他灵识打碎,摧毁结界。
他大步离开屋舍,正要赶去弥罗宫查看,不意刚刚跨出院落,一道灭顶轰雷兜头罩下,紧接着四天门惊钟齐鸣,三十六宫风雷诫鼓声震九霄。
电光掣去,正是西、北二天王一左一右按落云头,不由分说将他去路封堵。
“两位天王,这是什么意思?”
西方将军广目天脸色阴沉,神情戒备,“观音大神,你的好友如来刚刚打伤帝释天,抢走了奇经,你可知情!”
杀心观音想起信誓旦旦要他放心却一去多时不见回来的人,“广目天王怕是有什么误会。”
北天王踏着震天的脚步,“误不误会观音大神先同我等走一趟,去弥罗宫面见天帝再说吧。”
他望向四面严阵以待的天军,冷冷一笑,“事情还没弄清楚,两位天王的阵势,未免太过了吧。”
广目天吐出发出一声嘶哑的狞笑,“杀心观音,谁不知道你跟如来事事串通一气,还想狡辩!”
重新冷静下来的护法神,淡淡扫了眼气势汹汹前来兴师问罪的天王,“你只说对了一半,他做对的事情,我会无条件支持,若他做错了,我也绝对不会姑息。”
早就心怀不满的西天王瞪着目不斜视从跟前走过的大神,见他到此时仍是一副气定神闲,面不改色的模样,心中暗恨,咬牙切齿说道,“最好是这样。”
御案上琥珀琼浆盈满金盏,金盏下云绢雪帛光洁如新,雾花烟草纹丝不乱,四周珊瑚玉树更方寸未移,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唯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在弥罗宫特有的熏香中,在明光豁然的玉殿内肆意流散,足下金砖上殷红的脚印凌乱破碎,带血的念珠静静躺在灯影下,细看去还能隐隐观见念珠上曲折的裂纹。
殿内四天王协从护法,斜倚在玉座上疗伤的天帝,须发怒张,法衣虬乱,衣袍带血,随身玉佩金牒破损零落,一眼望去,杀心观音已经可以肯定,他们的确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但却不是在这座痕迹全无的大殿中,若广目天没有说错,那就是弥罗宫内还存在着一个连天界护法神也不知道的秘密空间。
受伤的天帝在短暂的调息后,缓缓张开那双精光四射,盈满怒气的眼睛,洪钟大鼓一般粗厚的嗓音在玉殿中盘桓,“叛神如来,还未伏法么?”
话语问的是身旁亲信,天帝的目光却猛扎向了殿中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的护法大神。
殿外传信天兵翻下云骈,疾奔来报, “启禀天尊,如来法力高强,据有奇经仍在负隅顽抗,三眼神将,八大金刚已集结众神正在合力擒拿!”
帝释天感到意外,如来受他致命一击,神魂已濒临破碎,此刻竟然还有余力抵挡众神,他稍稍敛起怒色,杀心观音自来对他忠诚无二,因为如来那个叛徒,虽然让他有所怀疑,但此时也不失为一个试探下属的机会,“杀心,天界护法大神的职责你没有忘吧,去劝劝他,把奇经拿回来。”
东方将军摇着羽扇的手顿在胸前,面上显出忧虑之色。
增长天王看着波澜不惊,颔首而去的大神,直言不讳,“天尊认为如来夺经一事,杀心观音并不知情?”
帝释天没有急着答复老友,杀心观音当然不知情,甚至如来求见之时也是不知情的,只怪他大意,被人跟踪到了密室中,这才露了底细,“不要紧,知不知情,可不可信,很快就知道了。”
“如来!你走不掉的!快放下奇经束手就擒!”
“念在同僚一场,大神勿要让我等为难!”
“天帝仁慈,定会网开一面,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如来大神,背叛天界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
“如来,你觊觎奇经很久了吧?当日孙悟空夺经是不是也是你指使的!”
自弥罗宫至天门,穷途末路步步沥血的上神,背后风樯阵马,旌旗蔽日,无敌天军围成铁壁铜墙,身前旧日同僚苦心规劝也好,破口大骂也罢,众口一词要他放下奇经,他低头望去,掌中莲心一点将熄未熄的烛火,终于重又曳着流风幽幽燃起,天边蚀日暗影悄然褪去,临空一轮红月坠入云层,无声无息涤尽血光,总归……保住了这世间的最后一点光明。
如何放下?拼死保住的火种,一旦舍弃难逃毁灭,这个堕落者的地位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密室中一战,他已为帝释天重创了神魂,无论如何也活不过三次月圆,现在唯有以最后的力量带奇经逃出生天,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如来,交出奇经!”西门守将贪功,见上神浑身浴血,脚步踉跄,已成强弩之末,当即大吼一声,银枪卷起雪浪,飞身猛扑上前试图抢夺对方手中的奇经。
“就凭你?”如来双目遽张,坦然应战。
天众眼睁睁看着西门守将寒枪一点尚未近身,已叫一只挟着翻天之力的怒拳连人带枪震飞了出去,无不神情大恫,唏嘘连连。
“吹雪!”中门守将虎头陀见同僚受挫,不待神将下令便提起虎牙叉戟,怒不可遏跃出战阵,“如来大神!让我来会你!”
不想杀招未出,倏忽红云罩顶,天光骤暗,众神只见一股罡风绞起云鞭,一鞭挞下,长庚北斗堕向西极,轰然凿穿昆仑绝顶,顷刻间令三天摇撼,天外烟霞沸张,激出狂浪,挟太白横冲,拦腰撞上擎天玉柱,霎时九万里长天三垣震悚,四象零落,无边云涛化为吞天火海,火海中层层惊放的怒莲烧得十方天众人仰马翻,仓皇避走。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众神望着漫天火云中拨开炽焰,缓缓露出形容的千手巨佛,心惊胆战发出连片惊呼。
云中火海翻雷掣电,浊浪滚滚,踏着焚天火莲俯瞰天地的巨佛,庞大无比的金身法相庄严,面目慈悲,千手千眼可观万物,可造万物,更加可怕的是,能在覆手之间,令天崩地裂,生灵断绝,有人在刺眼的火光中望见静静立在巨佛掌心的上神,“是观音大神!观音大神出手了,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千手浮屠!”
陷在重重围困中喘息的大神像那些第一次见识的天众一样,怔怔望着空中瑰丽壮阔的形影,他看着好友烈焰奋飞的双眼,抬手轻轻蹭掉唇边的血迹,眼底不知不觉漾起笑容,能让那双数万年来平静无波的眼睛,有一天为他而沸腾炸裂,哪怕只是出于愤怒,也足够了。
大神看向掌中无处安放的奇经,想起当日大妖英勇决绝的作为,心有所感,也有样学样将烛火收入心中,过往比试,观音大神总怪他不肯尽力,那么,今日哪怕燃尽神魂,也定陪他酣战到底。
天众还未从初次见识的千手浮屠中回过神来,忽闻一声巨响,正见一道通天绝地的金光在眼前爆张开来,再看另一位护法大神,竟然当众显露出了他天上地下的不灭金身,那副与天地同在的神魂,仅仅是一动不动伫在那里,便已让在场的天众感到一种心魂悚恫的压迫感。
剧烈燃烧的神魂飞出怒拳的一瞬间,如来甚至忘了藏在心内的奇经,他只为好友感到高兴,过了今天,无论输赢,那人都会成为当之无愧的天界第一,达成夙愿。
看见如来的那一刻,杀心观音也终于明白了对方的耿耿于怀,神明或许不以为意,但那是人之常情,他渡了三百年的大妖,做了错事,可以骂,可以罚,可以继续监禁,但前提是先要过了他那一关,同样的,自己数万年来珍重爱惜的挚友,即便确有过失,也绝不忍见旁人碰他分毫,而现在……竟连神魂都险被人打碎,不可原谅!
被怒火压倒理智的上神,以无边法力操纵的千手阵势已没有了输赢的意念,那些无处发泄的怒气变成毁灭性的攻击,铺天盖地,无穷无尽。
整个天宫包裹在火海怒云中,四方天众哪怕身处战阵,也无法全然看清战斗的情况,只知如来显露金身殊死相搏,千手浮屠法力全开动地惊天。
白净水避开风中疾刺而来的降魔杵,矮身躲过当头凿下的飞龙杖,回头望去,身后金塔已面目全非,摇摇欲坠,“观音大神的千手阵势无懈可击,天风海雨皆是法器,这样下去连天宫也要被毁掉的!”
黄随求金刚捂着被流火误伤,眨眼皮开肉绽的手臂,“怎么办!两位大神的法力若是发挥到极致,不要说天宫,天穹都岌岌可危!”
众神不约而同望向一旁荷戟待命的三眼神将,“神将,快去通报帝释天,请四大天王过来吧!”
神将紧盯着阵中斗法的两位大神,“不必了。”
天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如来的金身光芒弱去,千眼同张瞩目一人,千手变幻合为一掌,一掌当胸避无可避径直将他拍向天外。
众神望着坠入云霄,神魂飞散的上神,惊魂未定之时,天上风雷偃息,云海潮落,眼前一切复归清明,收了千手法相,一步一步走到人前的观音大神掌中托着白莲一朵,莲心一点烛火明明灭灭,在风中颤抖摇曳。
被方才一场大战吓得面如土色的风御子颤声问道,“如……如来,死了吗?”
跟随众神从无知下属面前经过的神将,目不斜视给了他一句掷地有声的回答,“你是不相信千手浮屠的威力,还是在质疑天界唯一的护法大神。”
弥罗宫内,伤重在身仍强打精神等候战报的帝释天,听闻结果,十分满意,他急不可耐接过来人双手奉上的奇经,失而复得的欢喜尚未爬上脸面,奇经入手却眨眼化成一缕云烟,“这是……假的!”
勃然大怒的天帝,两眼光火地望向眼前不辨真假即敢堂而皇之前来复命的下属,却在开口的前一刻理智地收住了怒气,眼前年轻的大神法力手段俱不在如来那个叛徒之下,在天界甚至威望更盛,让人不得不忌惮,他目前亟需闭关疗伤,许多事还有用得着这个手下的地方。
云雾中振翅翱翔的白鹤,负着背上奄奄一息的上神,回首见他濒临破碎的神魂总算在五色莲珠的护持下渐渐稳住形态,这才长舒一口大气,“大神,你还撑得住吗?”
浑身是血的上神躺在白鹤宽阔的后背上,吃力地抬起右手,手腕上与那人灵识相通的金刚结为他挡住了致命一击,他才能顺利拿到奇经,天门处众目睽睽之下对方又冒险助他脱出重围,五色莲珠里还有好友上万年不辞劳苦采集的天灵地气,日精月华,以后要帮他聚拢神魂,再造金身,原以为今日过后,便是永诀,未曾想今日过后,竟是新生。
“我没事。”
“大神,你必须找地方尽快疗伤。”
“我知道,但是在这之前,需要先给奇经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从心内取出完好无损的烛火,“孙悟空以命作赌,他却输了,那你说,我是不是……赢了?”
白鹤想了想,却并没有回答他,在它眼中,上神不过多此一举。
因为有些人,不必赌,也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