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天宫惊变】洁癖症与乱糟糟 ...
-
这一日的开始,对天众来说,与以往多数时候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天风更淡,轻云更轻。
东方将军持国天大早起一如往常先给座下弟子上了一堂老生常谈的早课,西方将军广目天照旧拖着门徒迎着朝阳风风火火先打了一通鼓,南方增长天王眼一睁就开始赏玩他搜罗的那些宝物,北方将军毘沙门天扛着一身腱子肉,瞪着天池中山一般雄伟的倒影,犹觉自己不够强壮。
好酒的金刚吃酒,乐棋的天神斗棋,仙侍内外洒扫,打理园庭,天军各安其职,戍卫天宫。
天界第一勇武之神,三眼神将也不例外,诚然每一刻都能身处战阵,永远不要休息是他最大的愿望,但这个愿望并不那么容易达成,哪怕他已将职权范围以外的天界日常事务都抢了一半来做,依然有无事可做的时候。
今日便是如此,每到这种时候,他只能独自到外天巡视,有时会碰上当值的天军,有时不会,若碰上了,正好跟天军一起当值,若没碰上,便独自待在云间,看云中的浮岛,或是回想玉虚殿上跟妖猴那一场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大战,又或是忆起一些更久远的,他不愿想起却又无法忘记的旧事。
“神将。”
他循声望去,看见踏着浮云立在晨曦中的同僚,提醒先于问候脱口而出,“你不该在这里。”
杀心观音也知道他不该在这里,许多事务还在等着他处理,天界的运转靠的是规则,而他便是那个守护规则的人,在本该处理事务的时间出现在天宫以外的地方,的确有玩忽职守之嫌。
当然,三眼神将也只是提醒,以他的级别,还没有权力干涉天界护法大神的行为,但作为同僚,必要的关切无伤大雅,“你和如来……”
“我们没事。”杀心观音面无表情打断同僚未说完的话。
神将亦是点到即止,他相信对方明白他的意思,天宫人人都知道,两位护法大神之间的冷战已经持续了很多天,这场冷战始于玉虚殿上那出以闹剧开篇,以悲剧终结的变乱。
唐三藏受众神委托,前往彼岸世界寻找传说中能够解除世间苦难的奇经,尽管一人一龙三头妖魔历尽万难,花费十年时间方才取得成功,但这对三眼来说并无太大意义,作为天界第一战将,他渴望战斗,习惯杀戮,长于毁灭,对解除世间苦难没有多少热情,更何况,一个连自己的痛苦都无法解除的人,又怎么会有余力去忧虑众生的痛苦。
但如来不这样说,他说,你,我,都是众生的一份子,追寻奇经是为解救众生,更是为了解救我们自己。
这位大神的话其实毫无说服力,众所周知,如来是已摆脱八万四千烦恼,得妙心涅槃的大智者,无上智慧足以解除诸般行惑,明通世间缘法,即便当真耽于苦厄,也是他有心作茧,苦海甘堕。
相反,杀心观音的理由就可信得多,他说,既然如来都说可以一试,那为何不试一试?
可是这对千万年以来从未当众红过脸的好友,如今却因为一只犯上作乱的妖猴,又或者说他们曾经寄予厚望,又不约而同感到失望的奇经而产生了分歧。
杀心观音毫无疑问是天界最公正的护法神,坚守底线捍卫规则,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但一件事的结果若要令天界人人满意,却往往非如来出马不可,三眼神将将目光投向下方金光散射,巍峨浩瀚的宫宇,“孙悟空,是如来渡了三百年的大妖。”
“那又怎样?妖就是妖,渡他三百年换来了什么,玉虚殿上当着帝释天的面夺取奇经,难道错的人是我么?”面前人神情坚执平静,话语斩钉截铁,唯有目光中一闪而过的迟疑,泄露了他彷徨矛盾的心情。
神将没有说话,他无法回答,这是他身为一个武将最值得庆幸的地方,军令如山,永远不必分辨对错。
杀心观音也并未打算听到回答,但同僚无疑提醒了他,连一向只管奉命行事,鲜少过问其他的神将都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可见天界的流言蜚语已到了何种地步。
三眼神将望着匆忙离开的护法神,他的确听到了一些话,对如来不利的话,毕竟孙悟空是他一力举荐,如今闯下大祸,他又言之凿凿为之辩解,甚至质疑天帝的命令,无怪天众有微词,但……杀心观音会处理好吧,大约也只有他能处理好。
明光拂过,琉璃瓦上晕出七色华彩,黄金廊庑上,螭龙盘起鳞尾酣然伏卧,斜睨檐头鸾凤啁啾,廊庑下白玉砖铺就一条登仙道,手执一把白羽扇,白发银髯的长者大笑着迎上步履匆匆的护法大神,“哈哈哈观音!”
杀心观音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东方将军持国天好为人师,喜欢说教,在天宫中有众神之师的“美誉”,给他碰见,少说也要被捉住训导一个时辰,他很好地维持住了应有的礼数,不冷不热地问候一声,“东方将军。”
持国天王捻着颌下银须,笑吟吟望着这个早在万年前就被他强行归入门下,却至今还别着性子不肯承认的弟子,“观音大神何往?”
“我找如来有些事情。”
老师故作诧异地张了一下眼,“哦,你们最近不是很有些不愉快吗?”
杀心观音闻听此言,眉头不觉皱得更深,“不知将军从哪里听来的流言,并无此事,对于无稽之谈,东方将军请勿轻听,更勿轻信。”
持国天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得也是,昨日观音大神在帝释天面前力保如来大神,甚至不惜当面顶撞天帝,你们的感情果然万年如一啊哈哈哈!”
杀心观音听着对方古里古怪的笑声,不明所以地瞧了他一眼,“敢问将军还有其他事情么。”
长者听着对方不耐烦的口吻,连忙体贴地让开道路,“哈哈哈没事!没事!既然观音大神还有要事去忙,那老夫就不耽搁了。”
杀心观音怔愣一瞬,今日这么容易脱身,倒是在他意料之外,但他急着去找好友把事情讲清楚,此时也无暇他顾,径直向人颔首道别。
持国天目送爱徒走远,这才悠哉游哉扭脸望向不声不响从回廊转弯处缓缓走出来的另一位护法大神,“如来呀!”
大神翘首瞄了下已经踏着飞云远去的人,服气地压低声音告饶,“持国天老师,我们……可以不必那么大声。”
“哈哈哈,怕观音大神发现你在躲着他?”
如来沉默片刻,并没有直接回答老师的问话,“老师,你还记得天宫中那具被吸干血液的宫女吗?”
长者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瞬,笑容隐去,怒横的眉头露出少有的严厉,“早说了此事不要再提,你当时不是推断,乃闯入天宫的下界妖物所为?”
“可那只妖物到现在依然没有眉目,老师不也说过,天众的堕落并非不可能。”
持国天王紧盯着面前人那双时而慧黠通透,时而深沉固执的眼睛,“如来,你是天界至高无上的护法大神,没有证据,不要胡乱猜测。”
“老师心中难道就没有半点猜疑么?”
四目相对,持国天王毫不掩饰自己的坚持,“如来,你该相信天众,相信那些千万年来并肩作战的同僚与伙伴。”
大神微微一哂,“就像持国天老师信任帝释天那样?”
持国天王目光忧虑,语重心长,“孙悟空的死或许加深了你的怀疑,可怀疑终究只是怀疑,你要知道,你的坚持不会有任何结果,难做的最后只会是你的好友。”
清风撩动大神额前垂落的发丝,死死拧住又慢慢舒开的眉头,陡然张开又缓缓垂下的眼睑,紧紧抿合又渐渐放松的双唇,无一不暗示着他的服软认输,妥协让步。
长者摇头不语,终是如来在长久的僵持中打破沉默,“我稍后会去向天帝请罪,是我没能约束好孙悟空,损害了天众的颜面,险些给天界造成巨大的损失。”
持国天王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掌中羽扇,脸上又恢复了“众神之师”的高傲与慈爱,“去吧,你也就仗着有位好友一天到晚替你收拾烂摊子,才如此率性任情,有恃无恐,这些日子为了你,杀心可没少作难受气。”
如来诧异地看着老师,神情复杂地轻声问道,“您为何……突然对我说这些?”
老师轻咳一声,探寻的目光在爱徒身上绕了一圈,最终眼神飘忽地说了一句,“没什么。”
师徒话留一半,心照不宣,如来大神依然猜不透老师话里有话,用意何在,持国天王却清楚地知道,对付这个一贯不听话的弟子,最该用哪种法子。
杀心观音前脚刚到如来的居所,主人后脚便已回来,但回来的人却并未急着进去,他静静立在窗外,敛去气息,目不转睛望着自己乱糟糟的屋子如何让那个酷爱整洁,片点尘埃也见不得的上神发怒暴走,破口大骂,看着他气冲冲合上倒叩在案头的书籍,刚要掷回书架,想起什么,又懊恼地翻回主人读到的那一页,体贴地折上页角,折罢好似又对那难看的折痕耿耿于怀,匆忙打开折角反反复复将折印抚平,这才取了一片花瓣为笺,夹在主人离开前翻到的那一页,好叫他回来时仍能一下就翻回去。
如来从没告诉过他的好友,就算夹进一瓣花,他也翻不回去了,因为那本书一旦填进书海,他可能就再难找到,也没有告诉过他,他这里十步以外便设有重重禁制,就怕宫女误入,仙童乱闯,碰乱他房中哪怕一纸一笔的位置,更没告诉过他,住在这栋乱糟糟的屋子里的人有一颗事事条分缕析的心,但那颗心在碰见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瞬间变得跟这屋子一样乱。
他看着里头的人亲手将书卷摞得整整齐齐,将桌椅挪得方方正正,将房间弄得明亮洁净,一尘不染,看着他重新点起角落里燃尽的熏香,看着他将案上的空壶汲满甘露,看着他独自一人坐在几前饮茶,看着他举止安然,神情宁静,好像他回不回来,在与不在,都是一样。
或许老师说得对,他的确有恃无恐,所以千万年来,他善于犯错,却不善于认错,掀开垂帘走进去的一瞬间,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面上的表情该如何安放。
“如来,你的房间凌乱得过分,看不过眼,已经替你收拾好了。”那人稳稳当当端着茶盏,自顾自说罢,这才强行转过头来看他,脸上带着一点轻描淡写,亦真亦假的责备,目光含着一丝彷徨纷乱,甚至还压着一分紧张迟疑,“我和你都是天界护法,众神的楷模,请树立美好典范。”
这一刻,如来大神才真正知错,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杀心观音受的气竟原来也包括了他给的那一份,他若是不曾埋怨他,不曾迁怒他,不曾恼恨他,又何必这样躲着他。
可是,观音错了吗?
没有……他什么也没做错,他服从命令,镇压变乱,保护奇经,完美地履行了身为天界护法神的所有职责,可天帝怒他袒护好友,天众怨他处事偏私,连他这个不争气的友人,也在计较他给的信任不够多。
但是,哪怕到了决定认错的这一刻,如来发现他依然没有本事先开口,非要等对方不声不响将所有的尴尬难堪都咽下,不顾面子放低身段主动问候,忘掉心中的委屈愤懑,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他这才能手足无措,干笑着把话接下去,“哈哈……也是,也是。”
捧杯对座,又是缄默,如来大神知错就改,厚着脸皮明知故问,“你来找我有事?”
对座的上神面色平静,语气没有一丝勉强,“好几天不见你,来问候一下。”
“帝释天叫你来的?”大神心神不定,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就想咬自己舌头。
“不,我自己来。”杀心观音清楚自己来的目的,不会因为对方话语中的片点情绪而有所动摇,“但他也关心你,你一力保证孙悟空能当大任,结果出了这种事,奇经是成功取回,孙悟空却被神将所诛,绝非美满结局。”
大神忆及当日之事,眉间又生阴云,一声叹息滑出唇口,“若我当天能在就好了,可帝释天却差遣我去了别处。”
杀心观音听他仍旧不能释怀,蓦地抬起双眼,是警告,更是担心,“你有不满?”
“孙悟空必定是看到了旁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自言自语说完,还是忍不住向好友坦诚了心中的疑问,“杀心,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帝释天是另有所图?”
观音大神焦灼地拧紧了双眉,“我不想听这种话。”他站起身来,忧虑这人意气用事,没有分寸,“你对我说可以,别随便对其他人说,传到帝释天耳中不好。”
如来见他负气要走,忙伸手将人拉住,“我正打算去找他。”
杀心观音一言不发立在原地,半晌没说一句话。
如来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我正打算去向天帝请罪。”
杀心观音难以置信地回头瞥了他一眼,满脸都是怀疑。
安坐几前的大神笑着回他一眼,一如往常,一眼穷尽毕生温柔,仍觉不够,“杀心,我错了。”
观音大神再度满是疑惑地挑起了眉头,此时的他并不知晓好友口中那句“我错了”,是只对他一人的爱惜愧疚,无关天界,无关天帝,无关他们以外的任何人。
他想起帝释天近来易怒的情绪,一本正经小心叮嘱,“他最近……有点忙,心情不会好,别冒犯他。”
强行攀着他结实的手臂站起身来的大神,听着他踌躇难安的语气,笑弯了眉眼,认认真真信誓旦旦说了一句,“放心吧。”
说这句话的同时,大神在心中无比虔诚默默保证,没有切实的证据,我绝不会打乱你我苦心维持的规则与秩序,没有切实的证据,同僚依然是同僚,天帝仍旧是天帝,过了今天,我一定改掉率性任情,有恃无恐的脾气,再不给你惹乱添堵找麻烦,过了今天,我一定常把房间整一整,尽量不乱得那么过分,过了今天,我会听你的话,和你一样,做众神的楷模,树立美好的典范,过了今天,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以后还有万万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