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露浓

4、Truth

　　车子在德密提欧家族庄园门前短暂停留的片刻，安娜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只觉得更加绝望。一切准备都是白费；她究竟要怎样面对艾俄洛斯的父母？如果可以，她多么想当个可耻的懦夫，躲得远远的。如果不是头顶悬着达莫里斯之剑，如果不是生死关头，她是否会来到这里，面对错误的后果？多半是不会的；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这是艾俄洛斯死后的第六天，是她给克里斯多夫·德密提欧的秘书致电后的第四天。她本来还有三分惊讶德密提欧家族这么快就有所反应，但很快她就意识到：有所反应多半是因为艾俄洛斯的死讯终于传到了家中。她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刚刚失去十四岁儿子的父亲。

　　如果艾俄洛斯真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少年那该有多好，甚至哪怕只是一个豪富家族的继承人，她的酒后乱性本来可以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混了过去——都已经踏入了德密提欧庄园，安娜却还忍不住如是感慨。

　　她抱着婴儿，浑浑噩噩地跟在管家身后来到书房。一个头发花白，看上去五十上下的中年人坐在乌木书桌后，身后厚重的深色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让本来应该明朗的宽阔书房一片昏暗。但就算屋内再暗，安娜也能看出书桌后的中年人脸色惨白，眼眶下面是深重的黑眼圈。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塑像，几乎就要融入屋内的阴影中。

　　这就是她孩子的祖父。

　　安娜与克里斯多夫·德密提欧对视许久，连管家退了出去、关上书房的门都没有注意到。最后还是德密提欧先开口问她道，“你致电我的秘书，说是知道一些关于我儿子的重要事情？”

　　安娜深吸一口气，努力抚平狂跳的心脏，这才开口说，“德密提欧先生，你应该知道圣域吧？”

　　德密提欧一颤，然后似乎坐直了些。他并没有直接回应，只是盯着安娜，眼神愈发阴郁。但安娜打定主意在得到肯定答案之前不会再开口，只是鼓起勇气努力回望。最后德密提欧还是回应了，说，“你是圣域的人？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是圣域的人，但如果不是圣域，我绝不会站在你面前，我，我……”她准备了一路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视野模糊，泪水夺眶而出，恨不得能找个黑暗的角落痛哭一场。但是这一刻她必须把话说完，于是她强忍着颤栗，断断续续地说道，“我那天晚上喝多了，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如果不是圣域，我多半找不到来向你认错的勇气，可现在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怀里的孩子，她是艾俄洛斯的女儿。”

　　德密提欧许久没反应，最后只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安娜用衣袖擦了擦脸，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我怀里的孩子是艾俄洛斯的女儿。”

　　德密提欧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整个人仿佛风中的枯叶一般颤抖。他抬手指着安娜，嘶声说道，“你，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他才十四岁？十四！”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虽然，对不起，我并不是要找借口。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他到底多大，但也很清楚他非常年轻，只是我孤身一人伤心潦倒，又喝了太多伏特加，于是做了这样一个无论如何后悔也无法改变的决定。这件事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但就算是我，也没有犯下需要用生命偿还的罪过吧？我本来以为一拍两散就不会再打扰伤害到他，我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而我现在来找你，是想把所有我知道的真相告诉你。我只想保住我女儿的性命；除了来这里我也想不到别的方法了。”

　　“你，你……”德密提欧捂着胸口，仿佛气都喘不过来，更别说将话说出口。

　　“是，我是伤害了你的孩子，但我不是害死他的凶手，”安娜微微抬起下巴，逼着自己坚定，“我不知道你从前对圣域有多少了解，但你现在知道了，那是一个会索取十四岁孩子的性命的地方。”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干什么，想凭借德密提欧家族的力量去对抗圣域？你根本什么也不懂！在圣域面前我但凡能说一个‘不’字，我会让我的孩子去那种地方，去遭遇那些惨剧？如果我有一分反抗的余地，你以为我不想将圣域付之一炬？做不到，根本不可能的！你想让我拿什么来保护你的女儿，你……”

　　德密提欧突然停下了，遥遥望着安娜怀里的婴儿。他的脸上流露出无比哀恸而向往的神情，然后突然问了一句，“你说的都是实话？那真是艾俄洛斯的骨肉？”

　　“是的，我们可以随时去做DNA匹配，”安娜低声说道。

　　德密提欧似乎恢复了冷静，只听他说，“好，你稍等，我现在就给医生打电话。”他果真就坐下了，朝电话里匆匆吩咐了几句。放下电话后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安娜，斩钉截铁地说，“你把孩子交给我。如果那真是艾俄洛斯的女儿，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哪怕是圣域。就算非要我们死，我能拉一个陪葬是一个。”

　　“不，这应该还不至于。几天前我见过一个圣域的人，他说艾俄洛斯……”安娜又是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艾俄洛斯为了私生女背叛圣域，决不轻饶，但圣域不会为难我们，也不至于和一个婴儿过不去。圣域既然有这样一套说法，那么，只要这孩子的身份是艾俄洛斯的私生女，只要她的身份只是艾俄洛斯的女儿，圣域就没有与我们为难的理由了。这才是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
　　德密提欧愣了片刻，“什么叫只是艾俄洛斯的女儿？这个婴儿……到底怎么回事”

　　“她确实是艾俄洛斯的女儿，”安娜喃喃低声道，“但如果她只是艾俄洛斯的女儿，又有什么理由值得艾俄洛斯去死。她……”

　　这个时候她怀中的女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手拉扯她的头发。安娜一慌，就忘了要说的话，只是忙着哄女儿。小纱织哭了几声，似乎安静了一些，但仍然拉着母亲的头发不放，眨巴着泪水迷糊的碧绿眼睛，哼哼唧唧的仿佛要说什么一般。安娜胸中一紧，忍不住出声喝道，“谁，谁在那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突然觉得仿佛有人在暗处盯着她一般，但仍然忍不住慌乱地四下张望。德密提欧一脸愕然，但这个时候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晃开了，门后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原来，原来都是真的，”小男孩咬着牙根说，“原来哥哥真得有，有个小孩子……他真得是个叛徒……”

　　安娜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突然炸了开来。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只是脱口而出大声说道，“见鬼的叛徒，艾俄洛斯他做错了什么！”

　　小男孩抬起头来，瑟缩地望着她，半晌小声说道，“他们说艾俄洛斯哥哥打破了圣域的戒律，又为了自己的孩子背叛圣域，可是没有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是不是？哥哥把圣域的事情都告诉你了，这些你是不是都知道？那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娜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艾俄洛斯混乱的记忆里见过这个孩子，尽管只有短暂的一两个瞬间。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是圣域的人？虽然她早就想好了要将一切真相都告诉艾俄洛斯的家人，但一个刚刚到小学年龄的孩童绝对不需要这些真相。她摇了摇头，只说，“我怎么知道圣域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男孩“嗯”了一声，又一次埋下头看着地毯，许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哼道，“我以后可以来看哥哥的孩子么？”

　　“以后？”

　　还未等安娜说什么，小男孩续道，“现在我要回圣域了。”

　　“你说什么？你疯了，艾奥里亚！”德密提欧再次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你居然还要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你哪里也不许去……”

　　小男孩没有理会父亲，只是望着安娜，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我不怪你，”小男孩轻声说，“你也别怪艾俄洛斯哥哥好么？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你们，不会再有麻烦了，我保证。”

　　德密提欧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小儿子，厉声喝道，“不许去！！你要跟你哥一样，死在那个鬼地方才甘心么……”

　　男孩消失了，只剩下满目金光。德密提欧怀里一空，踉跄地跪倒在地，他一拳砸在地上，像是受伤的野兽一般咆哮起来。如果不是怀里仍然抱着女儿，安娜会伸手堵住耳朵。那吼声仿佛高速旋转的钻头，从她的耳膜直钻到心房，疼得她脑海里一片昏沉。

　　在那一刻她决定把艾俄洛斯交付给她的真相通通埋葬，忘得一干二净。她或许不应该辜负艾俄洛斯的临死托付，但耳边尚且回荡着一个老父亲撕心裂肺的吼声，她感受不到任何内疚，只有铺天盖地的痛苦和恐惧。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而活着的人至少应该拥有一个活着的机会，不是么？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当不起圣母，救不起世界，背负不起神话。

　　而艾俄洛斯这短暂的传奇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就是在生日时像普通人那样走进酒吧庆祝，像普通人那样请美丽的姑娘喝酒，像普通人那样享受一个销魂的夜晚。他一样背负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