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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家有女初长成 ...

  •   巴蜀的六月即将来临,闷热的风吹来,引得人无端烦躁起来。

      午后,蝉声嘈杂不堪,屋外的婢女们拖着累赘的衣裙正拿着竹竿想把那些蝉打下来。不知谁一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子,乱哄哄挤成一堆。

      “呵……”三姐冷笑出声。她顺带着扫了一眼旁边的我,眼里充满了不屑。

      “十二,轮到你了。”师父喊到我的名字。

      “是。”我低头不语,怀中琵琶铮铮作响。

      “嗯……”师傅点点头,“今日依旧是十二弹得最好。三娘和八娘次之。”

      师傅挥挥手,示意我们可以走了。

      三姐白了我一眼。八姐看到了,战战兢兢地只顾低头走路。

      无碍无碍……三姐已经定了婚期,三月后出嫁,那么多年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

      我回到了院子里。母亲梳洗好立在院门前。但我知道,她并不是在等我。

      “母亲。”我向她行礼。

      她微微点头,我小心翼翼地从旁边退回我房间。

      直到点起蜡烛,她终于意识到父亲不会来了,凉透了的晚饭才会送到我房里。

      这样的生活,也不算长,才十年而已。

      可是我今年也才十岁。

      我趴在床边的木窗上,看那庭院里摇曳着的几杆竹。再怎么坚韧的竹,叶子总要示弱地垂下来,任那微风肆意玩弄。我没了欣赏的兴致,可这庭院再无它物可供观赏的了。

      我躺回床上,看着房梁发呆。

      三姐是嫡女,看我们这些妾室所生的孩子自然没有好脸色。八姐是二姨娘的孩子,秉承了二姨娘不说不听不知道,明哲保身,不帮我说话是正常的。

      我坐起身,上身探出床边的窗户外,想看更多的星星。

      母亲是父亲的第三任妾室,如今年纪大了,其他姨娘也陆续迎进府里,母亲还被大夫说宫寒不易受孕,所以父亲并不常来母亲这。

      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比不了其他人,所以才更迫切希望能够再有孩子,在府里站稳脚跟。

      我把利益分析遍了,再拿出自己还算新的裙子,在房里跳舞。

      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呢。该让自己开心点的。我想着自己中午弹的曲子,试着给那首曲子编舞。

      直到我累了,才依依不舍地脱下裙子,让侍书搬来热水,洗个澡,偷偷把裙子交给侍书,不要让母亲看到。

      听说母亲当年就是凭借舞姿令父亲倾倒,可如今却斥责我说舞蹈是勾引人的下作手段。

      大概是因为,两三年前进来的九姨娘和母亲一样,原是个舞姬吧……

      我屏气,把脸埋进洗澡水里。

      过了些天,三姐不再和我们一起读书写字了。虽然大夫人他们已经把婚礼策划好了,但是礼节上的一些事情还是需要三姐学习的。

      三姐夫是地方豪绅的儿子,家里没有做官的亲戚。三姐嫁过去,对他们增益不少,而父亲是地方官员,和这些豪绅处好关系总是有益的。

      不知道我以后的夫婿是什么样的……

      我愣了愣,才发现自己手里的诗经还在反复读“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我无奈地笑笑摇摇头。

      也许是嫁给同样庶出的不受重视的儿子或者是被年老但图新鲜的富商“买走”,又或者,收拢一些穷酸勉强有些学识的秀才。

      不想了,嫁人对我来说还算远着呢。

      没有时不时淬了毒一般的目光看向我,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八姐也对我亲近了些。

      恰逢乞巧节,我带着侍书出去看热闹。侍书怎么说也是小孩子,哪里热闹就想拉着我那里玩。好在身后两个家丁寸步不离地跟着。

      “那里人好多!我们去看看!”侍书拉着我到了一个卖香囊的摊位。摆着的香囊做工并不精巧,还不如我自己缝制一个。我摇摇头,看向被高高挂起的那一个。

      那只香囊倒是好看,边角隐约有个字。

      我愣了一愣,笑了,正准备带侍书去其他地方,却听见那小贩吆喝起来。

      “来看一看了啊!最好的香囊不用钱!对上这句诗,优胜者就可获得这个香囊!”小贩挤眉弄眼地说着,然后摊开一卷白纸,上面写着“月移青樽冷”。

      我的兴致被那句诗提上来了。寻思了一会,换了字迹写上一句“山寒花影斜”。

      小贩装模作样地把大家写的对子贴在木牌上,让大家点评好坏。

      最后一句“江寂鹤影流”获得大家的赞赏。一位青衣少年得到了那个香囊。我和侍书正打算去别处看看,那位青衣少年却把我拦下了。

      “虽说是我得了优胜,但我那个‘影’字是化了姑娘的诗来的。所以,这个香囊还是赠予姑娘更好。”他言辞谦逊有礼,不知是谁家的少爷。侍书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我俩间转。

      我摆摆手:“影那一字非我独属。这香囊也自然不属于我。”说完转身便走了。

      侍书惋惜不已:“哎呀,那个香囊好看的啊。”

      “当然好看了,是三姐的绣活家中姊妹还没有能比得过的。”

      “什么!三娘子的香囊!”侍书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大声,捂住嘴偷偷问我:“你怎么知道是三娘子的香囊?”

      “三姐每件绣品都会多绣上一个‘瑶’在旁边,那个香囊上也有。我猜三姐把香囊给小贩,又要求对诗,是想试试谁的文采吧。”

      “啊?谁的谁的?”侍书茫然不知。我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自然是三姑爷了啊。三姑爷虽没见过,但一定在那些人里头。”我说着瞟向刚刚那群围着联句的读书人,却发现那个青衣少年还看着我们这边,我疑惑地收回视线,只觉得别扭。

      “可是,可是,如果三姑爷没有得到优胜呢?”侍书问。

      我笑着和她解释:“那更是不要紧的。没人知道那是三姐的绣品。再说了,用这种文雅的方式赠予文采最好的人香囊,也算一桩风流韵事,并无大碍。”

      “但是那个文采最好的人,不应该是我,更不应该和我有交集。所以那个香囊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我手里。”我收了笑容,“我看着那句诗挺好的才起的心思。换了字迹,平仄也没对齐,为的就是让三姐认不出我的诗,就算认出了,也会认为我什么都不会,成全她的高贵。让我们能过得更舒心些。”

      “走吧,我们去看看其他的。”

      我们最后应景地买了些针线。

      很快到了中秋家宴。热热闹闹为了一大家子人。已经独立出去的兄长们也都带着女眷回家。

      母亲从早上就为了晚宴做准备。她在她的房内挑了半天的衣服首饰。非要自己盘发,怕侍女绑的不对父亲的胃口。

      真是可悲啊。

      我这样想着。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能做什么呢?我们无非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从这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用来彰显笼子的主人的高贵。

      我们不过是玩物,可以被随意交换抛弃的玩物。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懒懒地画了画眉。

      这场家宴,我一定不能被其他人看到。无论是什么人看到我有什么利用价值,我的下场一定好不了。

      我要努力活着,哪怕是在一个笼子里。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颠覆我们的角色,我们的地位。

      母亲早早到了自己的位置,头颅高贵地昂着,像是对其他人不屑一顾,但实际上并没有人想要过来向她问好。她看着父亲的位置。父亲还没来,她便盯着那个位置,一刻都不曾移开。

      我的桌子在母亲之后,小小的桌子上摆着不算新鲜的水果。侍书在我旁边立着,看着那盘水果咽口水。

      我悄悄移到一旁,示意侍书自己拿。这小姑娘迫不及待地塞了一块到嘴里。她眼睛眨呀眨滴溜溜地看着其他人,这副样子十分有趣,我都忍不住想打趣她。

      父亲终于来了,这场家宴终于开始。九姨娘和十姨娘并没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一左一右地依偎在父亲身上。

      九姨娘挑衅地看向母亲:“听说三姐姐当年的舞姿惊为天人,妹妹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能看三姐姐跳支舞。”

      父亲眼睛都不看向母亲:“惜儿想看什么便看什么吧。”他挥挥手,仿佛母亲只是个卑微的舞姬。

      母亲气到发抖。我低头盯着杯里的茶水。妾室和舞姬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母亲想不明白罢了。九姨娘这一出,可是狠狠打了她的脸。母亲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气怕不是那么好消的。

      母亲出席跳了一支舞。那是很早以前编的舞了,母亲又因为九姨娘的缘故许久不曾练舞,以前的功底虽然还在,但是比起在场的舞姬多了几分滑稽。

      十姨娘直接笑了出来:“哎呦!三姐姐这跳的是什么?是哪个杂技班子里头为了逗乐编出来的吧。”

      母亲的脸直接青了。

      九姨娘揽着父亲的肩头:“老爷觉得我和三姐姐谁跳得好?”

      “那自然是惜儿了。”母亲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煞白。

      “那惜儿跳支舞给您看?”

      “在这跳舞是舞姬的事,惜儿做这个脏了你的脚。”

      “脏了她的脚,那我呢?”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我就不重要是吗!”

      “这种场合你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父亲生气了,却终于正眼看向母亲。

      “你终于看了我,却是因为这两个小贱人。”母亲的眼泪染花了她精心准备的妆容,“我每天盼着你等着你,你却从来不看我。好不容易……”

      “来人,把三姨娘带回去。”大夫人发话。

      母亲被几个侍女拖拉着带回去了。我在这里就显得十分尴尬。大夫人看了我一眼:“玉儿也回去看看你母亲。”

      “是。”我心里暗喜,终于不用呆在着拘束的地方。

      “母亲,瑶儿想和妹妹说句话。”三姐亲亲密密地和大夫人撒娇,然后带着冷笑向我走来。

      她用着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山寒花影斜?”

      我心下一惊,知道已经暴露,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安慰自己,大庭广众之下,三姐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借着我的香囊在外面想结交什么人呢?”

      我摆出低眉顺眼的样子:“玉儿不知道三姐说什么。”

      “装作不知道?”她连笑容都不想装了,“你只用记住,我的东西,你少动心思!”

      “是。”我应下,她终于得意地走了。

      我带着侍书回到我和母亲的小院落。母亲摔东西斥骂下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侍书听得一哆嗦,拉了拉我的衣袖:“十二娘,我们先去别处逛逛吧。”

      我摇摇头:“侍书,那是我娘亲,也躲不过的。这把火一定要烧在我头上,她才能解气。”

      “我是母亲心里以为的她和父亲的桥梁。”我提起精神,“她的遭遇只能也只会归结到我的头上,我避不开的。”

      我推开院门,就被母亲用烛台砸到胸口。

      “你说你!怎么那么不争气!”我低头,任她责骂。她气不过,过来揪我头发,“你说你,你怎么不是个儿子呢!”她不知道怪我还是怪她自己地念叨着。我吃痛,手不由自主地想捂住头,这却更激怒了她,她揪着我的头往门上撞。我痛到快晕过去,隐约感觉头上有血流出来。

      那个恶鬼一样的女人终于放开了我的头发,但是她的脚却一下一下地踹在我身上。

      “我倒要看看,谁的脚是干净的!”她踹在我的肚子上,我的腿上,还在我的手指上狠狠地碾压。

      我的母亲,你知不知道,你的遭遇是来自于那个男人而不是我!我明明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在这永无休止的虐待下昏了过去。

      迷茫中睁开过一次眼,隐约听见母亲喊着:“我管我的女儿关你们什么事!”然后一阵摔东西的声音。

      当我终于醒来,睁眼看到是侍书红通通的眼睛。她看见我醒了,颤抖着嗓音说:“十二娘你终于醒了。”她甚至不敢碰我,“你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找来。”

      我肚子很饿,可是我浑身动一下都疼,嘴唇干裂,喉咙疼痛,连呼吸都觉得疼。

      “水……”我那沙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吓一跳。我喝了点水,缓过来一些。

      “我去给您弄点粥来。”我打断她的话,“有汤吗?汤就好。”喉咙实在太疼了,总觉得粥喝下去会把喉咙刮伤。

      我忍着疼痛直起身,手指刚从薄被中拿出来就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十根手指无一幸免,乱七八糟地缠着一些白布,一看就知道是侍书那个小孩子的手笔。呵,我竟连看一下大夫都不能。

      侍书只找到一碗凉透了的鸡汤,说是给其他姨娘做的剩下来的。

      我喝了些,有总比没有好。

      “我昏了几天?”侍书一听到这个问题又红了眼眶:“四天了。三姨娘不让大夫和医女来看你,也不让其他人送药。这些药我是摆脱打扫的姐姐们帮忙收拾藏起来的。”

      “侍书,能把镜子拿来给我看看吗?我想看看我脸上伤得怎么样。”

      侍书拿来镜子。看到我头上被她用白布像手指一样裹起来,我哭笑不得。我视线下移,看到颈间明显的紫黑色,心瞬间跌落谷底。

      我的喉咙会那么疼,原来是被母亲掐过。

      我的母亲竟然那么想要我死。我闭上眼,心脏仿佛碎裂开了。

      这件事似乎传到了父亲的耳里。大夫人派来的医女终于见到了我。我在床上养了半个月的伤才可以下床,三四个月断掉的肋骨才算养好。而这小半年里,母亲从未来过。我原本想着,只要她来看我一眼,我便会欺骗自己,她只是气上头并不想杀我,她还是我的母亲。可是,她连这个让我欺骗自己的机会都不给我。

      三姐在我养伤的时候出嫁了。那天,我这偏僻的院落都能听到喧闹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到天全黑了才结束。

      当我终于可以踏出我的小院子的时候,新的一年也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杨家有女初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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