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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中风(6) ...

  •   义妁只觉得眼冒金星,捂住火辣辣的脸,强忍着委屈的泪水,什么话也没说。长这么大以来,还是第一次受别人的耳光,还是病患家属的耳光。小的时候她曾经看过一次父亲许善友遭受脾气暴躁的病患家属的辱骂和殴打,那时候她不明白父亲为何忍气吞声、一言不发,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面对病患大夫永远没有理直气壮的时候。
      这一巴掌却把杨怀三打趴下了,他扑通一下跪在崔老爷的面前,不住地求饶:“老爷息怒,老爷息怒……”
      杨怀三不仅仅是替义妁求情,也替自己求情,因为他现在和义妁是同一条船上的蚱蜢,义妁有个差池,他也没有好果子吃。一边求饶的同时又在心里抱怨:“义妁啊,义妁,你这是何苦呢?治不好就治不好吧,偏偏要逞这个能耐!现在好了,害了自己,也害了大叔……”
      在看看蔡之仁,表情麻木,像木头一样站在那,其实他平静的表情下掩盖着一颗波浪起伏的心,他既不想看到义妁成功地把王夫人治愈,又不想受到义妁的牵连。
      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王管家过来劝说崔老爷:“请老爷回房休息,让小的在这里候着,夫人有什么动静小的立马通知您。”
      崔老爷怒气冲冲地走了,这也好,大夫在给病患就诊的时候最担忧的就是无知的病患家属在一旁添乱。
      坚持到三更,杨怀三哈欠连连,王管家和蔡之仁也昏昏欲睡,只有义妁精神矍铄,紧绷的神经一刻也不得松弛,因为她明白,王夫人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义妁让大伙回房休息,先是王管家走了,再是蔡之仁,最后杨怀三也实在支撑不住了也走了,房间里就只剩下义妁一个人了。
      在这个万籁俱静的夜里,义妁默默地守候在一个危急的病患身边,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她想起父亲慈祥的面孔,想起师父严峻的面孔,想起郑成议微笑的面孔,想起采娟可爱的面孔,想起蔡之仁仇恨的面孔……
      最后想到自己的血状,想到自己的双手,难道命运对我如此无情吗?真要夺去我的双手吗?她扪心自问,假如没有了双手,她会怎么办,会放弃行医的愿望吗?
      一个声音告诉她:“手都没有了还行什么医?!还不如死了算了!”
      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不!绝不!决不放弃!即使双手被剁掉,也要坚持!一定扼住命运的咽喉……”
      这两个声音忽高忽低,一会儿这个声音占了上风,一会儿另外一个声音站了上风,两个声音激战得如火如荼,难分胜负。
      崔老爷起夜,完事后,忍不住来到王夫人的房间,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义妁一个人守候在夫人的身边,他稍稍感动了一下,但这种感动很快就被心中的怨恨打压了下去。就等明天了,如果明天早上夫人还醒不过来,他就要剁掉义妁的手。他老人家在心中叹息,叹息这个世上庸医太多了。
      天亮了,门开了,王夫人依然没有醒来,义妁绝望了。
      义妁被崔府的家丁扭送到了中堂。
      崔老爷高高在坐,目射凶光,狠声说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小女甘愿受罚。”
      杨怀三哭叫起来:“崔老爷,求求你,饶过她这一回吧!崔老爷,求求你了!”
      铡刀被抬了进来,义妁的双手被放了进去,那一刻义妁心中的恐惧无法形容,她好想好想抽出手夺路而逃,或者跪在崔老爷的面前,哭泣求饶。
      义妁闭上了眼睛,所有的人都闭上了眼睛,都不忍看那流血的一幕……
      “不!不可以!义妁,你不能没有双手!这时,杨怀三扑了过去,“要砍就砍我的手吧,我的手不值钱……”
      那撕心裂肺的惨叫终究没有响起,门外却传来王管家惊喜的呼声:“老爷,老爷!……”
      王管家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一不小心绊倒在门槛上,摔了个嘴啃泥,还好没有受伤,他爬起来,尴尬地笑了笑,冲到崔老爷的面前,激动地说:“夫人她,夫人她……”
      “夫人怎么啦?死了?”
      崔老爷心急如焚。
      “夫人她醒了!夫人她醒了!”
      王管家喘了口气,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了出来。
      “什么?快,快带我去!”
      崔老爷火速赶往王夫人的房间。
      王夫人睁开了微弱的双眼,有气无力地说:“这是哪……”
      王管家哭泣道:“夫人,你已经昏迷三天了。”
      崔老爷大喜过望,忍不住老泪纵横:“夫人,你总算醒过来了!夫人,你吓死我这老头子了……”
      王夫人的嘴角还歪着,说话不利索,义妁赶紧去揉搓她的耳垂,等王夫人的耳垂发红之后,义妁又拿出针在王夫人的左右耳垂各刺两下,左右耳垂各滴两滴血,片刻,王夫人的嘴角恢复了原状。
      义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见王夫人惊叫道:“我的腿,我的腿……”
      王夫人的右侧下肢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崔老爷大声质问义妁。
      “这是中风后遗症。”义妁如实回答。
      “中风后遗症?你是说夫人的腿从今以后再也动不了了?”
      听到这里,王夫人大哭大叫:“我不能没有腿,老爷,我不能没有腿,没有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
      义妁赶紧俯下身去安慰道:“夫人,你要有信心,只要经过精心的治疗,你会站起来的。”
      “我不信,老爷,你们在骗我!我的腿废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是不是啊,老爷……”
      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崔老爷也痛哭流涕:“夫人,就算你双腿没了,我也会侍候你一辈子的……”
      “夫人,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接受治疗才行!”杨怀三也在一旁劝道。
      而冷眼旁观的蔡之仁心里却不是滋味,想不到义妁还是把王夫人救醒了。
      由于恐惧和绝望,王夫人拒绝接受治疗,一心只想求死,这给义妁带来了难题。另外一方面,崔老爷却给义妁下了死命令,不管她采取什么法子,无论如何也要让夫人重新站起来,如果她办不到,他依然要剁掉义妁的双手,因为状书写的是治愈王夫人而不是救醒王夫人。
      只要王夫人配合治疗,义妁还是有把握让她站起来的,难就难在王夫人反抗治疗。
      到了喝药的时间了,义妁把大承气汤端到王夫人的面前,王夫人把头扭向一边,坚决不喝,脸上的表情异常冷酷。
      “夫人!”
      “夫人,请喝药吧。这样你才会有希望站起来!”
      义妁苦苦哀求。
      “别骗我了,我知道得了这个病就没有机会站起来了,你给我出去!”
      “夫人,夫人,不能这样,一定要喝啊,请相信小女,一定会让你站起来的!”
      “听见没有?我叫你出去!”王夫人说着,一拂手,把汤药打翻在地,药汁溅了义妁一身。义妁见王夫人正在气头上,只好先退了出来。
      “怎么办?”杨怀三脸上挂着忧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顽固的病人。”
      “一定让她吃药才行。”义妁的表情很果断。
      “可是,你看她的态度……”杨怀三欲言又止,不好意思地说:“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义妁笑道:“大叔,你说吧。”
      “让瘫痪的中风病患重新站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义妁,大叔劝你还是趁机逃走吧,留着你的双手来日方长。何必吊死在一棵大树上。”
      义妁的脸色暗了下来,沉重地说道:“师父说过,逃避不是医者所为,如果治不好王夫人,又谈何日后?”
      “可是……”
      “不用劝我了,我心意已决,大叔我们快去煎药吧……”
      王夫人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发现又是义妁那张微笑的脸。
      “你还挺执拗的!是不是又要让我吃药啊?”王夫人的口气明显缓和了很多。
      “是的。夫人。”义妁低着头,毕恭毕敬答道。
      “给我一个吃药的理由。”看来王夫人的意志有些动摇。
      “只要有一丝机会就不能放弃。”这句话是对王夫人说的,同时也是对自己说的。
      “如果我硬是不吃呢?”
      “小女就天天把药端到夫人的面前。”
      王夫人突然笑了,“你这姑娘,性子还蛮像我年轻时候的。”
      “那么,夫人肯吃药了吗?”义妁惊喜道。
      “姑娘,跟你说实话吧,谁想死呢,可如果拖着半截身子动弹不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这老婆子可不想死了死了还让家人受累,那样我心里难受,生不如死,度日如年,既然这样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请夫人千万不要这么说,第一,夫人是有希望站起来的。第二,如果夫人有什么不测,你想过没有,崔老爷会有多么难过。”义妁编了个谎言,“崔老爷曾经对小女说,如果没有你,他也活不下去了。”
      王夫人不说话了,良久,挤出一滴眼泪来,缓缓地说道:“给我吃药吧。”
      王夫人既已接受治疗,接下来就商定恢复期的治疗方案了。义妁和蔡之仁发生了分歧。
      蔡之仁似乎很有信心,语气不容置疑:“应该用补阳还五汤!”
      蔡之仁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以前的医家在对付中风后遗症的时候没有其他的法子,几乎都采用这个方子。然而一方怎么能够治百病?虽然都是中风,但引起中风的原因纷繁复杂,如果是单纯的气虚,用补阳还五汤可药到病除,但纯气虚的病患很少,大都是杂因致虚,或血瘀或气滞或痰结或肝风内动等,直接用补阳还五汤收效甚微。
      于是,义妁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补阳还五汤虽是良方,但久病气亏,肩膀脱落二三指缝,胳膊僵硬不屈伸,喑哑不能言者,都是无法治愈的。”
      蔡之仁见义妁竟敢挑战自己的权威,气道:“难道还有比此方更好的吗?我倒想听听。”
      “可用导引法!”义妁自信地说道。
      “导引法?”蔡之仁从来没有听说过。
      “对!半身无气便半身不遂,既然这样为何不将中风病患健侧多余的气血引入到患侧?”义妁打了一个比方,“假如一个母亲有两个孩子,一个健壮一个虚弱,现在只有一个馒头,这个母亲会把这个馒头给谁呢?聪明的母亲当然会给虚弱的孩子。中风病患的健侧就好比南方泛滥的洪水,患侧则是干涸的田地,导引法就是要把南方的水引入到北方干涸的田地。”
      杨怀三听得津津有味,对义妁的大胆创新拍手称快:“义妁所言极是,我为什么就想不出如此奇妙的方法呢。”
      蔡之仁则不屑一顾:“说得轻巧!你说导引就导引吗?千百年来,没有人能做到,你凭什么?”
      义妁继续阐述自己的方法:“可用针、贬、艾灸、拔罐等方法在患侧挖井、修渠,等待气血的到来。同时在健侧用按摩的方法把过剩的气血引入饥渴的患侧,从而使身体的气血得以重新均衡分配,患侧获得了气血的滋养,病患站起来就指日可待了。”
      “既然师妹已经拿定了主意,还要我这个师兄作甚,不过我有言在先,治不好夫人的病你得负全部的责任!”
      说完,蔡之仁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怀三朝蔡之仁的背影啐了一口,说道:“你看他那个德性!义妁,别理他,按照你说的去做,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他这是嫉妒你的才华!”
      一天过去了,夫人没有站起来!
      两天过去了,夫人还没有站起来!
      三天过去了……
      崔老爷又坐不住了,叫过义妁责问道:“到底还要等多久?!”
      “再过三日就可以了。”义妁从容地答道。
      “三日后没有兑现你的承诺,别怪老夫对你不客气!”
      又三日,义妁让王夫人坐起来,王夫人说道:“你来扶我。”
      义妁道:“夫人,你自己可以的。”
      王夫人试着起身,她竟然做到了,她坐起来了!
      这只是第一步,下面还有更艰巨的挑战,一定要给病患信心,绝不能让她气馁!
      “夫人,你试试看,试着站起来。”义妁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王夫人。
      “不行,我站不起来。”王夫人有些自卑。
      “可以的,再来一次!”
      王夫人又来了一次,虽然腿脚还有些麻木,但感觉比以前有力气多了。王夫人咬紧牙关,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慢慢地直起腰。
      “很好,对,就这样!再放下你的双手,夫人!”
      王夫人把手从膝盖上移开,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但还是站住了。
      这情景让人揪心,崔老爷忍不住跑过去想扶住王夫人,被义妁劝阻了。
      “老爷,不要这样,夫人自己可以做到,是吗,夫人?”
      王夫人点点头,对崔老爷说:“你走开,让我自己来……”
      王夫人站起来了!好久不见的笑容也露出来了。
      “夫人,你很了不起!你做到了!”义妁满脸喜悦。
      义妁走过去,搀着王夫人,又鼓舞道:“夫人,试着走一步,走一步……”
      王夫人面露难色,迟迟不敢迈出步子,在场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别怕,有小女扶着你呢!大胆地往前走,你一定能做到!”义妁的声音振奋人心,王夫人的斗志被激发出来,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
      “再来一步!”
      “很好!太了不起了!再来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义妁悄悄地松开了王夫人,王夫人没有发觉,在没有任何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这时,王夫人想休息一会,想靠在义妁的身子上,不料手往后一抓,空空如也,回头一看,义妁竟然不再了!王夫人又惊又喜,惊的是怕自己跌倒,喜的是她竟然独自一人走了那么多步。由于受到惊吓,神志恍惚,重心不稳,王夫人身子又摇晃起来。侍婢已经做好了冲上去的准备。这时,又传来义妁激越人心的叫喊:“夫人,不要停,不要回头,往前走,再走几步,再走几步你就可以痊愈了!”
      “我走不动了,我不行了……”
      在这关键时刻,王夫人气馁了,刚才以为有义妁搀扶着,所以不害怕,现在真的要一个人走了,她又害怕了。
      “算了吧,今天到此为止吧。”崔老爷于心不忍。
      “不行,一定要一鼓作气!”义妁态度坚决。
      “夫人,你一定行!刚才不是走过来了吗?相信自己!再走几步……”
      义妁的嗓子都喊哑了,王夫人终于又迈出了步子,由于极度紧张,脸上的汗珠一颗一颗地掉在地上,所有的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夫人,你成功了!你做到了!你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义妁流下了激动的泪花,心中轻轻地呼唤着师父:“师父,小女也做到了,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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