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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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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西启帝忽然身体抱恙,争储夺嫡之势也逐渐浮上了台面。冥冥之中似有一只手暗暗推动着一切,接而皇后薨、太子废,我父势力遭重创,兄长也因牵连到贪墨案被羁押入天牢候审。父亲用颤抖的手指着我的鼻子说:
“弈儿,你可是不孝!”
事已至此,我已不能独善其身。无论有多少不甘和不愿,我终还是不得不被绑上这家族的战车,哪怕是会被碾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却已无回头之路……
我与容齐下的最后一局棋是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晴朗午后,我们两人分别交替行棋,却相对无言,气氛沉默得可怕。殿内只能听到一声声棋子落盘清脆的响声,我终是心乱如麻,这局下到一半却已无法再继……
今日我是来与他道别的,一旦陷入储位之争的泥沼,成则已,如若不成我恐会牵连到他,他一直与世无争,我又怎能令他万劫不复……
“容齐……如若我出了事,你就帮我把那些棋谱收好吧,让我至少能够作为一名棋师流芳百世……”
他听了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到那苍白的指尖几乎都要陷入皮肉里……
“我求你……楚弈……停手吧,不要参与那些事,好不好……算我求你……”
他那冰灰色的眼瞳中尽是凄怆,声音中几尽带着沙哑的哭腔,他为我如此担心,让我觉得此生能得此挚友,已是死而无憾了。
见我心意已决,他双眼怔然地望着我,那失了血色的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
“楚弈……我……”
“六皇子,苻妃娘娘请您到佛堂一同为皇后娘娘诵经超度。”
我们的对话被突然打断,一个我之前未曾见过的太监来请容齐移步佛堂。容齐紧张地看了看我,旋即慢慢松开了我的手腕。我见他还有事不便再叨扰,起身告别时我拉过他的手将棋笥中一枚黑子放入他的掌心,又拢着他的手指将那棋子攥紧:
“容齐,容棋……珍重……”
他痴痴看着我,眼角薄红仿若泫然欲泣。
那之后丞相府选择扶持了四皇子,与左将军势力扶持的二皇子分庭抗礼。我做了四皇子的谋士,如布局弈棋一般运筹帷幄步步为营,这其间做的一些事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我时常看着自己那双曾经执棋的手,如今却仿佛沾满了血腥,我终是成为了自己最不齿的那种人。
西启帝龙体日渐衰微,却未再立新太子,我设计诱使二皇子率先兵变,自己再旋即收网,当身心俱疲的我以为这一切终将落幕的时候,却俨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六皇子的军队将冰冷的剑刃架在我颈项上,我心中却没有丝毫畏死的恐惧。我与容齐从小到大对弈,他从未赢过我,如今这最后一局却倒是我满盘皆输,我机关算尽,却唯独没有算过他,罢了,我倒是愿意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死了便好……
被押入天牢后受尽种种酷刑,对方似乎想要从我口中坐实其他势力同党的罪名,我心已成灰,但求速死。恍惚间仿佛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挡在我面前,我似乎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苦苦哀求:
“您向我承诺过会放过他……”
我伤得太重,神智已不大清醒,他们后来又再说了些什么我已根本分辨不清……
再迷迷糊糊半睁开眼时,我已躺在了皇宫的寝殿内,周身伤口已敷了药并包扎好,我耳边听到有声音在说:
“帮朕扶他起来……小心……”
我靠在一个人的肩头,而后被喂了一些温热的清水,意识慢慢变得清醒起来,身上的痛感也变得如此鲜明。我这时才发现自己靠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容齐……我强忍着疼痛爬起来,他想要拦我,我却不顾。我翻身几乎是跌下床的,他紧紧挡着我才让我不至于整个人一下子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跪在床边,我上半身则倒在他怀里,我拖动双腿试图跪起来,双手支撑着地面,指尖的纱布渗出了血,那里面十根指头的指甲都已经被拔掉了。我额头叩地,声音沙哑地对这新君说道:
“楚弈死不足惜……只求……”
我顿了顿,竟是叫不出口他的名字……
“只求……陛下……能够看在往日情分上……放过楚家上下百口妇孺……”
话出口,我后悔为何又要提到情分,这二字如今看起来确是那样讽刺……昔年鸠车竹马、海棠花下,乌鹭纹枰、兰窗同砚,这十余年的情分,竟是一朝散尽了……
“我答应你……你快躺下……”
被搀扶回床上躺好,我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天花板,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你可否……赐我一死……”
他背过身去,不愿让我看到他的表情,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我才听到他缓缓地说:
“你也要答应我……你要活着……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
我后来方知,父亲叔伯兄弟被斩立决那日,我母已悬梁自尽。容齐当时怕重伤中的我悲伤过度承受不住便未言明。我的姊妹们本要被卖入青楼娼馆,他却将她们偷偷救下,妥善安顿了,家中的家仆家丁也都遣散了,此事并未株连九族,但楚氏一门的男子如今却只唯剩我一人。
留在皇宫内养伤的那段时间里,容齐每日都会来探望我。他与我说话,我却只是沉默。一日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坐到我的床边,痴痴地望着穿过窗棂照进屋内的阳光……
“还记得我心爱的那个女子吗……”
他缓缓深吸了一口气,仿若不是这样他便无力再说下去:
“我今日才知……她其实是一直被囚于冷宫的长公主……我的亲妹妹……”
这世间对于有情人最大的诅咒莫过于此。
“我的爱……是不是永无出路……”
他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我依旧没有回答他,他转过身望着病榻上的我,小心翼翼地伸过手抓住了我的一截衣袖……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话……哪怕一句也好……”
我紧蹙着眉心转头避向另一边,他终于像是精疲力竭了一般,缓缓倒在了我的身边,手中却依旧紧紧攥着我的衣袖……
“一会就好……就这样一会就好……”
他喃喃呓语。
休养了近半年后,我身上的伤已基本大好了。容齐力排众议赦免了我的罪,我不知他还要留着我做什么,但我却只一心想要离开。
拜别当日,他问我:
“楚弈……你……可是恨我……”
成王败寇,棋差一招,我认赌服输。只是如今,我与他之间横亘的是考妣手足之死,焚尽的是我曾对他全心全意的信赖,我们回不到从前了,或许这一切原不是他的错,但我总要为我的恨与怨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是,我恨你……”
你满意了吗?
他如同是一只跌落在荆棘丛中的倦鸟,浑身仿佛被万千利刃穿过,扎得他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他自嘲般地冷笑了两声,我一振衣袍,跪在他面前,向这年轻的君王行了三叩大礼:
“罪臣告退……”
我起身转身,向殿外走去。
“楚弈……”
身后传来这一声楚弈,如同杜鹃啼血一般,我却没有回头,这便是我们的诀别。
我带着楚家幸存的人举家迁往了南方,那边还有一些祖业宅地,可以让我们安顿。那之后又过了数年,期间几国边疆战事不断,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闭门钻研棋道。
一日我正在书房中独弈,下人忽然进来禀报:
“西启帝……薨了……”
我执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竟不知要下在何处,就这样凝固了半晌,我索性收回了手往棋笥里投了子。
一年后,一个青衣人风尘仆仆地找到了我的宅邸,是容齐生前的亲信小荀子。我将他请入舍内一叙,他将所有真相与我和盘托出。
“公子,很多事,陛下想要告诉您,但是他却也不能告诉您。陛下他自知自己生命短暂,便更希望您也好、公主也好,他重视的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有未来。他自己已经没有了,他希望您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代他看看,这四时风景、山川如画……”
小荀子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精致的玉盒,奉到我手上。
“这是陛下生前嘱托我交给您的。”
我打开盒子,看到之中放着一枚白色的棋子。
“陛下说,那枚黑子他带走了,这枚白子便留给公子。”
我将那棋子死死攥在掌心,肩头不住地发抖,肺脏中的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四肢百骸冷到发麻,然而我的眼眶却已是干涸的,大悲无泪,到如今,我却一滴眼泪都不能留给他。
小荀子离开后,我又一个人在原位一动不动地呆坐了许久,下人们试探性地询问了我几声,我却没有回答,就这样不吃不喝一直到次日清晨,我缓缓站起身,命下人们将府上所有棋盘棋子都尽数搬到敞院里。
我下令道:“都烧了。”
下人们无不震惊地望着我:
“公子……这可都是您多年来从各地花重金收藏来的心爱之物啊……”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都给我烧了!”
下人们战战兢兢地去准备了柴与火把,但却唯恐是我忧愤到极点一时糊涂,谁都不敢亲手下去点燃。我二话不说走上前一把抢过火把,直接扔到那些堆放在一起的棋盘棋子上……
熊熊烈火燃起来的时候,我脑海中映起了他的样子,心中如同刀绞一般的痛……
「容齐,容棋……请容我一局棋,以爱为筹码、命做盘,下到肝肠寸断,亦不悔。」
“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今日,便拿这些祭你吧……”
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
苍显一七七年,西启帝薨。次年,西启大棋师楚弈,焚盘绝棋,此生此世,永不再弈。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