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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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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容齐，还是在弘文馆的学堂里。那时我俩都还是幼学之年的小屁孩儿，他是母妃吃斋念佛不受宠的六皇子，我则是权倾朝野大丞相的嫡幺儿。这西启国人人皆知丞相家的公子弈是个当世神童，才当学步来朝谒，方渐能言便赋诗，小小年纪棋艺更是已入高品，绝对的青云万里有前期，西启帝命我父送我来弘文馆先熟悉熟悉规矩，以后是要钦点给太子做伴读的。初入学堂时，其他皇子和伴读的公卿世家子弟估计是受了指点，皆主动上来与我打招呼示好。而容齐却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学堂最后面的菱花窗边，支着下巴望向窗外，他身形单薄纤瘦，皮肤又白皙，面容清秀的像个小姑娘。我那时只觉得他与周围人皆不同，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让我一时心生好奇，不自觉地就想要去接近他。撇开那群套近乎的家伙，我径直走到容齐身旁对他说道：
“喂，你会下棋吗？一起玩吧？”
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似是把他吓了一跳，他一双明澈的大眼睛不置可否地望着我，抿了一下那薄白的嘴唇，似是想说什么，但又顾虑重重地憋了回去。
这时我身后却传来一阵哄笑，众人围过来与我说道：
“你可别理这个病秧子，小心沾了晦气！”
说罢一群人硬要拉着我离开，我边被他们簇拥着往外走，边使劲儿扭着头回看容齐，目光相触的那一瞬他却突然垂下了眼帘，我看到他的唇瓣微微动了动，似是轻声回答了我一句：
“好啊……”
之后几日我总找机会与容齐主动攀谈，他性情温文尔雅，平日里喜欢读书，学识也是极优秀的，但令我费解的是，面对少傅时他却常常有意掩饰锋芒知而不答。私下里我们也对弈过几局，我每次赢他一目半目，也并没有占到很大优势，而我所提过的一些棋谱他竟然也看过，我顿时想到了高山流水的典故，心中觉得他就是我的钟子期了。
离开弘文馆要移去东宫那日，我问容齐：
“如若我给你做伴读，你以为可好？”
他只当我是在说笑，便仅仅嘱咐我要收敛一下脾气，莫要惹得太子和皇后娘娘不悦才是。于是那日我故意把一只壁虎塞进太子后衣领里惹得他哇哇大哭，被送回丞相府后我就被父亲狠狠责骂了一顿，听说是皇后娘娘觉得我这孩子目无尊卑顽劣非常，太子伴读这事就暂且搁置下了。我所幸抱着父亲的大腿，央求他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去做那六皇子的伴读，父亲只当我是黄口小儿胡闹，做六皇子伴读能有什么前途，他可是准备把宝压在太子身上的。而我自小被众星捧月般宠着，性子也是清高的不得了，不是一般人可入得了我眼的，我理直气壮地对父亲说道：
“我看着那六皇子就觉得神清气爽！看着太子他们就觉得浊臭难闻！”
父亲听了气得抬起手就要打，母亲赶忙过来护着我并劝父亲说弈儿还小不懂事，如今家中长子已经安排进东宫殿下身边了，弈儿就随他去吧，再说这做哪位皇子的伴读，也是天家的意思，我们又怎能左右的了呢。
此事就此作罢，之后半年我在家读书尤为勤勉，第二年开春直接以童子举魁元身份面圣，本来我就是在西启帝那挂了名的，再加上这日在金殿上对答如流机智伶俐，这宝座上的陛下连连对父亲称赞说爱卿你可真是得了个麒麟儿啊。西启帝兴致正高，便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假装不敢说，西启帝道只要朕能办到一定允我，但当我答想要做六皇子伴读的时候，对方却眉头微微一皱，父亲则脸色铁青，立即跪地求陛下莫要理会小儿戏言。西启帝觉得此事倒也无妨，当下便允了，后又赏赐了一些金银宝物，便命我们父子退下了。
走出殿外，我拱手向父亲行礼，说自己还要去向苻妃及六皇子请安，他冷冷白了我一眼，甩袖而去。就算资质再高，不听话的儿子对他而言也是毫无用处。
由小太监陪同，我来到了苻妃所居的宫殿，这里冷清得几乎看不到几个伺候的太监宫女。被传唤入内后我隔着垂帘毕恭毕敬地叩见了苻妃娘娘，虽无法得见她的真容，但她的声音却是那样优雅和煦，果然是长年诵经礼佛之人，想必一定也是个菩萨心肠。随后她便叫太监带我去见六皇子，自己则回佛堂去了。我心中一阵欢呼雀跃，一半是为了今日终能再得见容齐，另一半则为终于挣脱了家族摆布选择了自己的路。
穿过长长的回廊，我被带到了宫殿的后花园，远远就望见园内几株海棠开得正盛，一阵清风拂过，落花缤纷下只见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装的孩童正坐在石凳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我看到他开心得也管不得礼数了，撒了欢地向他跑过去。容齐听到响声抬头向我这边望过来，先是一愣，随后便将书放到一边，迎着我站起身来。跑到他面前时我已经气喘嘘嘘字不成句：
“六……六皇子……”我拱手作了个揖。
“你……”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我。
此时小太监也紧跟着跑了过来，向容齐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他听了后似是十分不解我的行为，我则一把拉住他的双手对他说道：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伴读了！你可得多担待我啊！”
海棠花下，鸠车竹马，赤子之心，一笑嫣然。
入宫伴读的日子里，我大半时间与容齐起居坐卧在一处，每月也有几日会回丞相府小住。我与他一起读书写字，抚琴弈棋，骑马射箭，皇子们还要修□□家剑术，比我们这些外臣之子要更辛苦一些。太子及其他皇子平日里总是给我们使坏下绊子，我心高气傲，每每都要回怼，而容齐却总把我挡在身后，他心思缜密不卑不亢，从未给对方留下告状治罪的把柄。
每日清晨，容齐总会早早起床，亲自去后花园采集凝结在花瓣上的清露，送到苻妃娘娘起居的殿室以供煮茶之用。可以看得出，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想要讨好他的母妃，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怎样努力，苻妃娘娘却总是在佛堂闭门不出，甚至不愿意见他的亲儿子。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苻妃娘娘待我比待容齐还要好，她偶尔会把我传唤到她的殿室内隔着垂帘闲谈几句问问功课，有时还会特意准备桂花糕给我吃，但我其实一向不喜欢吃桂花糕来着，喜欢吃这个的是容齐才对。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那时只是被她当做了一个伸手可触的替代品，一个不会让她想到那些屈辱过往的儿子，一个承载了她对她的“齐儿”母爱寄托的容器。
容齐自小身体是不大好的，他一直拿名贵的奇药养着，但却也总不见除了这病根。每每发作他总是痛苦地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冷汗涔涔，服了药后他才平复一些，小太监伺候他躺下，他看着守在床边的我安慰道：
“别担心，这是老毛病了，服了药就无大碍了……”
“你可别说了赶紧好好休息吧，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他虚弱地淡淡笑道：“你一定长命百岁的，要比我活得长好久好久，代我去看看这列国各处的壮丽河山……”
我那时不解其中深意，只觉得自己先提了个晦气的字眼，便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从未告诉过我他活不过二十四岁，我一直以为多年以后我们会变成两个老酸儒，还能凑在一起在那海棠花下手谈一局，鲐背庞眉识此生。
我们在一起同窗数载，暖阁廊柱上那两列刻痕一道道相比着节节攀高。他成了皇宫中风神秀逸儒雅清贵的少年皇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剑术修习也已臻佳境。我则独爱钻研棋道，志学之年已在西启国再无敌手，声名远播。随着年龄渐长，我留在宫中再任伴读已不和规矩。离宫那日容齐将我送至宫门外，嘱我多加保重，要时常找机会进宫来会他。我笑着说让他赶紧娶个王妃，早日在宫外开府，这样自由些也方便常来常往，不过等到那时候指不定重色轻友都想不起我来了。他听了立刻干咳了几声，叫我别老拿他打趣。
不久后我因在招待各国来使的棋会上战胜北临圣手给西启长了脸，西启帝便封我做了大棋师，此后以陪同皇室弈棋为名出入宫廷也更方便了些。而随着皇子们一个个接近弱冠之年，这前朝和后宫的权利斗争也如暗流涌动，作为丞相之子的我却不想入仕蹚这浑水，父亲锤胸顿足只当我是个废人了，兄长倒是暗喜，少了我这个世袭爵位的竞争对手他自然是宽心。
我依旧时常进宫与容齐闲聊对弈，他的棋艺比当下许多名手都要好，我觉得跟他下棋格外有趣味。某日对弈时我发觉他有些心不在焉，运子总是迟疑不决，下着下着便已乱了方寸。
“你今天怎么了？可是有何心事？”我不禁问道。
他踌躇了半天对我说道：“此事我只对你讲了……你可休要告诉别人……”
“哎呀什么事快说！你何时变得如此婆妈了！”我嗅到了一丝惊天秘密的味道，急不可耐地催他快讲。
他有些羞怯地答道：“我想我可能是爱上了一个人……”
我听了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的好容齐！是哪家的名门闺秀！快告诉我！让我好好给你把把关！”
看着我那激动的反应容齐不禁边扶额边摇头，我迫不及待地继续追问道：“是太尉家的大小姐吗？还是御史大夫家的千金？等等……难不成是我家小九妹……”
“你莫要瞎猜了……她并非名门闺秀，只是一名身份低微的宫女……但她在我心里却比任何女子都要美丽高贵……”
我见他此刻的表情如此情真意切，想他是动了真心，便也坐定仔细问他道：
“你贵为堂堂六皇子，直接请皇上将她指给你便是，何苦如此愁眉不展？”
容齐叹了口气，仿佛万千心事压在心头，非几句能够说清。他最后只问我可是知道这女孩子家们一般都喜欢些什么，他好赠与那姑娘表白心迹。次日我便搜罗了些上品的胭脂水粉发饰珠花给他带了过去，既然对方是宫女，送的太贵重反而扎眼，恐会给她带来麻烦，对方估计是不敢收的，不如送些小巧精致低调婉约的，姑娘定是喜欢。
他点点头，忽然又抬起头看着我，问我对姑娘家这些装扮之物还挺了解的，是不是也有意中人了。我听了后哈哈大笑道：
“我这辈子啊，只想与棋相伴，了此一生。”
他当我又是在说胡话，只道：
“京城谁人不知公子弈芝兰玉树之貌、杞梓上驷之才，将来没准父皇将哪位公主下嫁于你，那到时你我可是要攀上亲戚了。”
相互又玩笑般地调侃了几句，一如多年来我们朝夕相处时的样子，如若时光能够在此刻停留，那便该有多好……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