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僧一》云也

62、风花雪月

　　未免打草惊蛇，梁萧在鄂州城按兵不动。
　　如此过了三日，这日晚间，梁萧外头溜达完回了房。进来先去倒水，水壶拿起来底下压了个火漆封的小信封。她迟疑了一下，取过来拆开，纸上一行小字。
　　“今夜子时，城西酒肆。”
　　字体颇为飘逸，她之前有空就往驿馆跑，这样的字迹，她在楚毓笔下见过太多次了。最有意思的是，落款居然画了一只夏蝉，笔法精妙，寥寥几笔，很是写意。
　　据豫王府的暗探所报，楚国王上有个很是私密的小名，小蝉儿。据说是从前照顾他长大的嬷嬷给取得，嬷嬷在楚毓九岁那年病死了，这一昵称也就再无人喊了。
　　梁萧无声的笑起来，她凑到灯前把东西点了，快要碰到火苗时又收了手。这只蝉画的着实可爱，她倒舍不得了。
　　梁萧觉得这个楚毓真是个妙人，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想到人家早就知道自己在后头跟着了。只是不知道他猜没猜到后面跟着的是两拨人，想来帝王身边跟着的人都没有吃闲饭的。梁萧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这楚毓也是个胆肥的，也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
　　想了想，下楼唤了洧川，跟他打了声招呼。按着梁萧的打算，这明显是楚毓相邀，而且她直觉楚毓是有事要商，并不会怎么样。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但又怕洧川他们万一找不见自己，再慌了神，所以告知一下。但洧川坚决不许她自己去，一定要梁萧带几个人过去，讨价还价到最后，梁萧带人过去，但只带两个。
　　洧川勉强同意了。
　　鄂州城的地势，西高东低，城西靠近一片墓地，虽说葬的都是显贵，但住在附近的都是些贫苦百姓。酒肆更是只有一家，很是好找。
　　晚间梁萧跟僧一下了会儿棋便回房早早的睡了，到了子时，她换了身夜行衣，推开窗，跳了出去，两个跟来的豫王府死士尾随在她后头。
　　梁萧到酒肆时，楚毓已等候多时了。
　　这人一身贵气逼人的装束，头上的金冠还垂了两条流苏下来。端的是精致极了，不像是密会，倒像是赴宴。梁萧郁闷的拉下面巾，抱着胳膊踱到他跟前。
　　楚毓嘴角含笑的望着她，“多日不见，殿下可好？”
　　梁萧叹了口气，“不及王上，王上丰神依旧，本殿羞愧。”
　　楚毓嘴角的笑容又大了几分，他想了想，往梁萧这边靠近了几分。
　　有熟悉的龙涎香味传来，梁萧奇异的被安抚了，一直不太明显的躁动不安彻底的平静了下来。
　　这场景有些奇特，夜黑风高，肮脏逼仄的角落，华贵的帝王和神秘的夜行客。偏偏气氛又像是久别的知交好友在叙旧，梁萧有点猜不透楚毓到底想做什么。
　　“你大半夜的把我喊过来到底想干什么，咱俩的关系也就是秦河楚汉上的将与帅，谁跨过那条线了，就只能吞掉对方。”
　　楚毓闻言轻笑，“既是这样，殿下又为何独身一人过来呢？”
　　梁萧皱眉看他，“我带了两人的好吧”
　　“对于殿下这样身分的人来说，来见我这样的人，只带了区区两个人，能算带人了么？”
　　梁萧也笑了起来，“好吧”
　　“殿下到底何事？”
　　梁萧打了个呵欠，赶紧说事好么，她很困的。
　　楚毓眼底光华流转，他撩起衣摆，捡了个凳子坐了，“想跟念念你叙叙旧。”
　　梁萧的呵欠打到一半生生的噎回去了，一脸惊恐的看着楚毓，她可不觉得跟他有这么熟。
　　楚毓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不坐么？”
　　梁萧绕着楚毓慢腾腾的转了一圈，末了在他面前站定，“你可真闲”
　　楚毓一直笑眯眯的，他肤色本就带着病态的白皙，月光透过结了蛛网的破烂窗棂洒在他年轻的面庞上，仿若上好的白玉般，温柔而毫无攻击。
　　梁萧对美人的热爱开始沦陷她的理智，偏了偏头，梁萧在楚毓指的那个凳子上坐了。
　　“我这一路上瞧过来，你们这时疫似乎很严重，人烟零落的，颇荒凉。用不用我把僧一借给你用两天？”
　　楚毓拢了拢斗篷，“无妨，不过是心怀叵测之人在故意制造恐慌罢了，时疫并没有那么严重。”
　　梁萧了然的点了点头，“权势相争，只是百姓到底是无辜的。”
　　楚毓出神的盯着地上一小块月光照出的角落，那儿有一株颤巍巍伸展枝叶的小草。
　　“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用之。”
　　梁萧心中一动，“哪有那么多的不得已，手起刀落，斩了那些人的头颅即可。”
　　楚毓失笑，“当政者，总要有所权衡，哪能都像你这样。”
　　“你我都是帝王之家长大的，权衡之术是应该的，但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说到底，江山万里，归到最后不过是让万民过上好日子，君王勤勤恳恳的纵览政务，也是想要一个太平盛世。既然民不聊生，那就把源头给掐了。”
　　“你处理政务这么顺手，为难这个做什么。”
　　楚毓颇有点无奈，“怎么还论起来治国之策了”
　　梁萧搓了搓胳膊，“你当我想跟你聊这个啊，我都快冻死了，陪你半天了。你要是真没事的话，我能不能先走一步？”
　　楚毓一怔，“很冷么？”
　　他抬手解了自己的斗篷，站起身就要给梁萧披上。梁萧敬谢不敏，赶紧躲开了。
　　“别别别，千万别。你可赶紧打住，咱俩的关系这样刚刚好，互相欣赏，能聊上两句。将来刀兵相见时，都别客气。你这样很容易让我对你沉迷，万一爱上你了下不去刀，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楚毓还举着斗篷，梁萧两步跳到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他落寞的立下那里。
　　“只是一件衣服而已，”
　　梁萧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男女之间这是大防，你还没娶妻，不懂这其中的道道。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最是拒绝不了关心她的男人，尤其这个男人还长的那么好看。一来二去的，最容易非君不嫁了。”
　　“可是你却能拒绝我”
　　“你长得好看呀”
　　楚毓不懂这逻辑，“长的好看不应该拒绝不了么？”
　　梁萧语气一本正经，“我可是有家室的人！怎么能在外面沾花惹草呢？”
　　楚毓：......
　　“你何时嫁人了？”
　　“嫁人倒是还没有，但已经私定终身了。”
　　她说的坦荡荡，这世间怕是找不到第二个如她这般不羁的女子了。纵是西域那些作风豪放的异域女子，谈及情郎时也是羞涩不言的。
　　楚毓眸光复杂，他手里还捧着刚刚解下的斗篷，那犹带着温热的斗篷，注定温暖不了想要温暖的人。
　　他低头瞧了瞧手里的斗篷，叹了口气，作罢了。
　　再抬头，眸光微缩，梁萧尤自在那里喋喋不休他身子金贵，自己可不敢抢他的衣服，万一把他冻的惹上了风寒那自己可就是罪过了。
　　一枚泛着诡异冷光的长剑穿过破洞重重的窗棂飞了进来！
　　楚毓猛地扑了过去，梁萧被他带的摔倒在地，简直要被楚毓的不要脸给吓到了。就算再怎么对她有意思，也不至于这地儿就用强吧？！再怎么说也是荒郊野岭的，虽然有个遮风挡雨的小棚子，但就她对楚毓的了解，这人是有洁癖的。而且，就他这小身板，莫说欺负别人了，自己都不好意思下重手，怕轻轻一推这人就散架了。
　　梁萧不可思议的望着整个人扑在她身上的楚毓，“殿下这是要用强么？”
　　楚毓情急之下扑了过来，并未想这么多，事实上他这会子也真的快要散架了。他不动神色的颦眉，忍下身上传来的剧痛，逼着自己翻身滚到一旁。
　　梁萧：”诶？”
　　很快她便明白发生了何事。
　　数支长箭携着冷风射了进来，梁萧久经战事，一眼瞧出来箭头皆淬了毒。
　　她赶紧去看楚毓，双手快速的在他周身巡索了一遍，待确定并没有哪里受伤后松了一口气。她带着楚毓滚到柱子后面，外面留守的两方人马已迅速出动，三方交上了手。
　　楚毓忍不住痛哼出声，梁萧惊了一下，“你伤了哪里？”
　　她虽然巴不得楚毓出点什么事，楚国赶紧玩完，但绝不是这个时候。
　　楚毓额上滚落了豆大的汗珠，他摇了摇头。梁萧心下着急，顾不得去想这幺蛾子是不是楚毓安排的，逮住机会，几个闪躲窜到门后。楚毓拦她不及，又不敢大声喊她暴露方位，急得拼命摇手示意她过来。
　　梁萧冲跟过来的大梁死士打了个手势，死士扔过来一把袖箭，梁萧接了，两人错身借位，梁萧直接闪身冲了出去。
　　眼下情况危急，既然楚毓在跟她贴身相处时没有下杀手，那么她就赌一把这箭是冲着她跟楚毓射过来的。她一身功夫得天下最顶尖的高手调教，箭术更是一顶一的好。论起来，梁萧的身手绝不输于在场的任何一位暗卫，所以她才会跟洧川磨叽那么久不愿意带着人来这里。这时候由她做诱饵先引开来敌，她相信，但凡楚毓带来的人不那么蠢，包抄过来，绝对能拿下对方。
　　大梁的死士去守护楚毓了，梁萧神情严肃，黄雀跟了这么久也该落网了。
　　她身形敏捷，故意晃了晃倾国倾城的脸，挑了个看着顺眼的方向窜了过去。果然冷箭停了下来，接着便追着梁萧的方向飞了过去。梁萧上蹿下跳，边躲着射过来的箭边往前跑，瞅准机会一跃而上，攀爬到一颗歪脖子的树上。她片刻不停，只回头扫了一眼便再次飞身而起，这次竟然是冲着来时的方向！
　　待梁萧和赶来楚国暗卫合成包围圈时，那人竟然直挺挺的从隐秘的很好的树上掉了下来，梁萧手下不停，快速放出袖箭，楚国暗卫也扔出弹丸。树上传来一声闷哼，又掉下来一人。
　　一名暗卫上前检查，地上躺着的两人皆已毙命，身边掉着两把机关箭弩，背上竟还有铁制的箭筒，零零落落的装了箭簇。
　　梁萧踢了踢地上歪躺着的两人，面罩已被扯下，两人高鼻深目，都是异域人的模样。梁萧揉了揉下巴，不明白楚毓那病秧子待在楚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什么时候得罪了异域人？
　　想不通啊想不通。
　　她示意把这两人带走，自己先折身回了酒肆。
　　楚毓被人扶着立在那里大喘气，面上瞧起来极为痛苦。
　　梁萧三言两语快速说了情况，见他这样，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有旧疾啊？有没有药先吃上一丸？”
　　楚毓摆了摆手，“无妨，我们先离开这里。”
　　梁萧见他这样只好点了点头。
　　“诶，你特意挑了今天晚上把我喊出来，又是这么个地儿。想到会有这一出了么？”
　　楚毓声音低哑，“抱歉，牵累到你，是我的不是。”
　　他态度这么诚恳，不似作假，梁萧愈发猜不透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了。
　　路上楚毓忽然笑了一下，笑声无奈又悲伤，带着点对世事苍凉的无力。
　　“你比我适合做这天下的君王”
　　梁萧只觉得他这话说的突然，没头没脑的。
　　临分别时，楚毓突然郑重起来，“梁萧，他日若你决意一统，还请记住你曾说的，江山万里，归到最后不过是给万民一个太平盛世。”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两国之争，无辜的终究是百姓。”
　　梁萧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带着跟来的两人飞身而去。夜风带起她的长发，很快，楚毓连她的背影也瞧不见了。
　　楚毓喃喃自语，“孤这一生，何其无趣。唯一的一次风花雪月，也被人搞得像个蠢兮兮的傻瓜一样。”
　　他再也坚持不住，闭眼倒了下去。随侍惊呼着接住了他，这个从小在冷宫里长大的皇子，在宗室子弟为了王位厮杀殆尽时，战战兢兢的坐上了王座。他努力想要成为一名好君王，他唯一可以利用的筹码便是他自己，作为楚国仅存的血脉，那些争权夺利的人不得不把他供养起来。他唯一可以出来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也是为了求取别国公主，延续楚王室的血脉。
　　何其不幸，他被迫接受这样的人生。何其有幸，他遇到了那个耀眼的女子。
　　然而终其一生，他也得不到她，他倾心的人从一开始便把他当做了敌人。
　　冷宫的生活摧残了他的健康，王位带来的压力让他日渐消瘦。而现在，他的生命正在迅速的衰败。
　　他能预示到自己的死亡会带来怎样的权欲争夺，作为一个被迫上位的君王，他唯一能为子民做的，便是乞求那个注定书写传奇的女子，怜爱他的子民，不要让铁蹄践踏众生。
　　梁萧一路跳过高高低低的屋顶围墙，再转过两条街便能回客栈睡觉了，这一夜快折腾死她了，祝福楚毓，这辈子他们都别再见面了！
　　前面带路的死士突然停下来脚步，梁萧差点跟他撞上，“怎......”
　　他们投宿的客栈近在眼前，夜色里火光冲天。
　　僧一还在客栈里，梁萧只觉得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