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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谁算谁争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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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仿佛是根细绳栓住的风筝,被猛地拽回五感六识皆明朗的现实里,扯得堂青头痛欲裂。
耳边是钟晤细细碎碎的唠叨:“好像不发热了?”
湖烟:“嗯。”
钟晤把堂青的刘海随意地拨拉拨拉,露出脸来,道:“好白啊,都能反光。这么毫无血色的正常吗?”
湖烟把粘在堂青额头的细发捻起,道:“他一直这样。呼吸平稳就没事。”
“也是哦,”钟晤凑近了去嗅堂青肩上的伤口,道,“唔,宋军的箭没有涂毒,看来杨心远这一战准备的不充分啊。”
湖烟道:“相当匆忙,否则不会只有5艘战船。”
“哦哦,”钟晤挠挠头,驴头不对马嘴地问,“湖烟,你是不是知道精卫是谁?”
湖烟沉默不答,钟晤道:“他刚刚梦里喊精卫的时候,你脸色不对。不过如果不方便的话就……”
湖烟道:“没什么不方便的。等他醒了再说吧。”
堂青应声咳嗽了两声,虚弱地说:“咳咳、七月啊,本少侠虽然根骨清奇,但也不用盖这么多吧……”
“哈哈!一说到湖烟的八卦,你醒得可真快!”钟晤笑道:“你之前浑身那个凉得啊!我都想把瓜放你怀里冰一冰再吃。”
湖烟把厚被子收了收,扶着堂青坐起来。堂青正在一架徐徐前进的马车里,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包得活像个纱布粽子。
湖烟着一身湖蓝长袍,怀抱虚谷剑和怀若剑,又黑又软的长发垂在腰间,衬得身姿韧如剑风,一双杏眼如深林静潭、秋水无尘。
金陵初见时,这双黑亮的杏眼还总是无波无澜的,空寂如昆仑山巅的茫茫白雪;如今却盛满了堂青的影子,还有隐然笑意。
钟晤则坐在车外的赶马台上,腰挂不韪刀,头戴斗笠帽,身穿大红翻领袍,一条腿悬空晃悠,嘴咬一根狗尾巴草,逍遥自在。
“哼!”堂青心中一动,侧身把头放在湖烟的腿上,冲钟晤道:“那你来冰啊!看湖烟不抽你!”
“切!”钟晤气道:“你以为我不拿你冰西瓜,她就不抽我了吗?我不过是捏捏你的胳膊,当冰棍散散热,她都抽我!”
堂青心里乐开了花,还装作生气道:“你懂不懂得尊重尸体?!”
“瞎说!”湖烟皱眉呵道:“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也是……你的生辰。莫要妄言。”
“啊,就是今天了啊?”堂青笑道,“居然今天就到日子了,我还真没准备好。”
车里沉默了一会,钟晤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道:“你也知道怕啦?”
湖烟沉声道:“慎之,别闹了。”
钟晤道:“知道知道。堂青,方契阔刚找完你我就把歃血阵的事儿告诉湖烟和你师父了,他俩研究了很久,发现方契阔——他在蒙你呢。”
堂青犹豫道:“你们……”
“我们已经知道了,”湖烟说,“歃血阵中三人性命魂魄相连,其他二人不断修习鬼道食人魂魄,你身上的鬼力也会不断增强。”
堂青笑道:“嘿嘿,我占便宜了。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
钟晤:“你是想说今日之争,你们兄弟二人里必须死一个?方契阔这么说,是想骗你去找方晟火拼,这个坏东西,千万别信他!他说方灵不知道自己身怀双子,所以歃血阵里只护一个孩子到28岁,这句是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兄弟二人里必须有一个死在今天——而是歃血阵里的三个人中,必须有一个死在今天。”
湖烟道:“方灵死时只有28岁,所以阵法只护28年。今天如果死的是方晟,你们兄弟二人都能活下去。以后的事情,十年之内,我和你师父会尽全力想办法延阵续命,也许就能让你们都活下来。”
“不用那么麻烦,”钟晤咬牙切齿地说,“十年后再杀了方契阔那小子就行了。那家伙,死不足惜。堂青要是不肯,我摁着他来给你杀!”
湖烟又道:“方晟久居蓬莱,没人知道他修行到什么阶段了。方契阔手握一半的云曜魂魄都没把握能打过他,所以才特地把堂青也骗去。”
钟晤拍了拍身后的不韪刀,自信地说:“放心,要对付方晟的不止他们兄弟二人。南境之战,他久不发兵,断我爹粮草,还让自己的大儿子……咳,还给我表姑父下毒!呵,我也有大仇未报,正愁没个机会呢。”
堂青沉下脸,没有接话。毕竟当年给西谷珩下毒的稚子方今,就是如今的小侯爷方沉吟。
见他二人没有作答,钟晤也有些心虚,便试探着问:“要不……万一打不过,咱就跑呗?我有身份,湖烟御剑,你这身轻功天下无双,跑肯定是能跑得掉的。就留下方契阔和方晟斗蛊,不管死哪个咱都不亏,不挺好的嘛?”
堂青沉默了一会儿,问:“还有多久到金陵?”
钟晤答:“不到半个时辰。”
堂青忽然起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说:“那赶紧说说精卫的事啊?我可是为这个醒的!”
钟晤回头探进车里,怒道:“喂!这个什么时候听都来得及吧!”
堂青一巴掌拍上钟晤的额头,把这大脑袋推了出去,转头眼巴巴地看着湖烟。
湖烟正蹙着眉,满面担忧,见堂青这副样子,便无奈地说:“你看到云曜的记忆了吧?精卫是跟在云曜身边的一只翠鸟,应该来自黑水或巫山,因为她也认识霍姑。”
堂青“嗯”了一声,道:“我看到他在溪水边梳头,长得确实跟我有一丢丢相似,但完全没有我倜傥风流的气质。”
湖烟:“……还是下次再说吧。”
“我错了!”堂青赶紧赔笑道:“我连梳头都没看完!后来发生什么了?”
湖烟打开窗户,让清爽的晚风穿堂而过,道:“那天云曜在渡雷劫。无论人或妖,修道都要吸纳天地日月的精华,修行越深则积累越丰厚,犹如高大的树木和楼阁一样,修为达到一定高度之后,必引天雷。”
“云曜身上灵力充沛,饱满润泽,犹如满月,应该只剩下那道雷劫未过。我遇到他的那天晚上,后山上劈下两道我从未见过的巨大惊雷,雷声振地所有人双耳轰鸣,久久眩晕;光亮照彻天际,犹如白昼。”
“两道那么大的雷呢?”钟晤挥着双手比划了一下,问:“还有哪个倒霉蛋也在渡劫,翠鸟精卫?”
湖烟摇头道:“精卫应该离开了。周围的小妖得跑得很远才能不受大妖渡劫的波及。另一道雷劫劈的是玄蛇,和云曜一样出自黑水的玄蛇。”
堂青道:“你说的玄蛇难道就是……被方契阔做成三色蛇妖蛊,又在杭州雷峰塔顶被沉吟哥一掌拍出来的那条泥鳅?!”
“妈耶!那个说书生!”钟晤惊道:“都是黑水出来的大妖,怎么差距那么大!他像头驴。”
堂青笑道:“因为说书先生的身子也是方契阔帮他找来临时占用的啊。”
钟晤“啧”了一声,道:“真倒霉,渡劫失败了,只剩个荒魂,还被方契阔捉去了。”
湖烟道:“没有失败。他和云曜其实都度过了雷劫。”
堂青:“那为什么……”
湖烟一字一句地说:“但他们在刚刚渡完雷劫、最虚弱的时候,就遇到了我。”
湖烟:“云曜被打回原形,一天之内妖力全无。所以他在下山的时候,落进了最普通的人类猎人的陷阱。他已经太久不知道要怎么躲避这些陷阱了,所以轻易地被一群小孩子拖在地上,一路拖回了我家在的村子。”
“当时我在晒鱼干,做农活,但我认出了他。”湖烟道:“我知道他是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少年,因为眉心那道朱砂印。”
钟晤道:“然后你就……杀了他?”
湖烟摇头道:“我救了他。但我没打过那群拖着他乱跑的小孩子,在打斗中,我的脸被烙铁用的铁棍烫伤了很大一片。”
堂青伸手轻轻地摩挲着湖烟的面颊,心疼地问:“很疼吧?”
湖烟答:“不太记得了。”
堂青笑道:“也好。”
钟晤抖了三抖,咳嗽了几声,道:“然后你师父来了?”
“嗯,”湖烟道,“我毁容后,爹娘非常生气,因为订婚的人家退了我,我成了村里没人要的丑丫头。之后的时日都很难熬,村里和我打过架的孩子哄笑着来砸我家的窗户,父亲每天都打我和母亲,责怪她养出了我这样的女儿。我还听到他们在商量,想尽快把我卖给暗窑,那里的男人更穷一些,逛窑子的时候不会点很耗油的灯,也就看不到我的脸。我很害怕,开始发烧,病得没法下地干活,只有弟弟妹妹照顾我,每日喂我点粥汤。我失去了很多感觉,也不处理伤口,只想着如果能就此死掉,也不算太差。但到了夜里,我总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毛茸茸的东西在舔我脸上的疤。”
钟晤问:“是云曜,他在用妖力医你?”
湖烟道:“没这种妖法。他采了奇怪的草药,每晚敷在我脸上,后来过了半月有余,我的脸就完全好了。”
“我能下地干活的那天,一个道士来到我家,说我有仙缘,愿意出钱收我去山上做关门弟子。但条件是,”湖烟深吸一口气,道,“是让我去山上杀一只大妖。”
“我父母自然很开心,早一点卖我出去,也能早一点筹到前供父亲北上,回他的老家投奔亲戚。”
“而我自己,我……”湖烟颤抖了一下,扭头看向窗外,道,“我不敢说我不知道他想让我去杀谁。”
堂青顺着椅子爬上来,轻轻地抱住湖烟。
湖烟颤抖着说:“其实当时的我也没想着要反抗什么,甚至觉得能去暗窑也好,至少能报了父母养育之恩。但是……但我还是害怕,我太害怕了。”
湖烟咬紧牙关,强忍住情绪,道:“我想试试能不能,有另一种活法。所以我接下了师父给我的桃木剑,独自上了后山。”
“我背着竹筐一直爬,心里祈祷他已经走了,又怕他真的走了。”湖烟颤抖着说:“师父说他在半山腰的山洞前布下了伏妖阵,只要我在阵中,就能安然无恙。”
“但山洞的那只大妖并非蓬尾玄狐,而是玄蛇。师父布下的阵是针对玄狐的,并不能克制玄蛇。玄蛇闻着血腥味爬出洞,一口吞了我。”
钟晤惊呼:“怎么会这样?!修仙修道的妖怎么能吃人?!”
“他不是故意的,”湖烟摇头道,“他只是刚渡完雷劫,正在恢复妖力,还在神志不清又饿极了的状态。我身上被师父涂了的兔子血,玄蛇没能分辨出来。”
钟晤气道:“那老道……你师父是在拿你作饵?!”
堂青掐紧了指关节,抿着嘴咽下怒气,一字未说。
湖烟摇头道:“师父就在附近的,只是他以为云曜不会对我下手。”
“云曜匆匆赶来,却实在唤不醒玄蛇的神志,只好跟他大打出手,逼他将我吐了出来。”
到这里,湖烟停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落下两行眼泪,道:“但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出腰间的桃木剑,扎进了云曜的心脏。”
堂青将湖烟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湖烟哽咽道:“我几乎看不到周围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身后是师父斩杀玄蛇的声音。而云曜化为人形,将我抱在怀里,一动都不能动,流了很多很多血。”
“他的头无力地搭在我肩上,声音气若游丝,一直、一直地在跟我说:‘没事了,没关系,你是安全的。’”
堂青沉默地抚摸着湖烟的背,轻声道:“这不怪你。”
湖烟摇摇头,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道:“后来,他变回原型,被他们拖回家里。他们在前院……”
“剥下了他的皮,给我弟弟长赢做了件狐皮袄子。狐牙和狐骨被师父带回山上炼丹炼器,而肉被熬成汤,长赢吃了三天才吃完。”
堂青将湖烟搂得更紧了一些,道:“所以柴长赢的身上才会有近似鬼力的妖气。十年前,我师父在金陵抢我哥哥失败,回狐仙庙接我的路上又被追兵发现,只好将我和柴长赢掉包,并成功骗过了方晟的追兵,所以晟王是把柴长赢当成我抓走的。那你弟弟现在……可能还在晟王府。”
湖烟沉默不语,渐渐平静了下来。钟晤却忽然伸头进来,两眼放光,兴奋地说:“太牛了,壮哉我烟!唉?你们?”
堂青恨不得一脚踹在这张傻乐的脸上,但他忍住冲动,“唰”地一声放下了帘子,把钟晤挡在外面。
不一会儿,钟晤停了马,跳下车,扣了扣马车门,道:“二位客官,到金陵咯!归邪,你必须得做选择了。到底进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