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肆、复仇 ...
-
[29]
我在松树下,为弈先生修了一个小小的坟茔。
害怕他在黄泉路上饿着,我特地将一盘烤肉摆在他的墓前。
“早知道肉这么好吃,我就天天吃肉了。”之前,先生曾这么说。
而我翻了一个白眼,如是反问他:“您有钱买肉么?您会烧烤么?”
那时,先生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我不是有云前了么,往后可就都拜托你了。我十分喜欢吃肉。”
无人来祭拜弈先生。
我决定去找那天赢了先生的妇人。
[30]
见到她时,她躺在温暖的厢房中,从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怀中醒来。
从窗口看到了我的脸,她表现出十分震惊惶恐的神色。
她小心翼翼地为仍在熟睡的男人盖好被子,披上一件貂皮大氅,走出房间与我说话。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质问着我。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妇人,“您一点都不关心弈先生么?”
“他不是……已经死了么。”她脸上难免还是有了一些哀伤之色,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弈先生为她牺牲的。
她确实有着秀美的容颜,但那已经是岁月侵蚀后的轮廓。卸下了浓妆的她,皮肤上层叠着褶皱。
正在我打量她时,妇人抓住了我的手。
“你祭拜他时,一定要替我感谢他。如果不是小弈,我和另外九名棋手一定已经死去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安井大人会如此狠心……”
她在……说什么?
此时,妇人还在喋喋不休着,“你是小弈的弟子吧?他那个人一向不通人情世故,估计后事也只能麻烦你了。”
我反手扣住了女人的手腕,沉痛地问她:“您想为弈先生报仇么?”
“你在……说什么呀?哪有向自己的小叔复仇这种荒唐的事情。”妇人不失礼貌地笑了笑,看我的眼神却冷了一些,“小弈也不过是我父亲的一名弟子而已。”
说起来,与她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确实与那天高台上的安井大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31]
我,云前云子,曾是九州一带知名的云前家棋馆的继承人。
虽是女儿身,但父亲一直把我当做男孩儿教导。我自小跟随父亲学棋,也因为我们当地民风彪悍,我练就了一身打架的本领。
我一直将自己当做仗义出手的豪侠,也因此得罪了临乡的权贵。
那天,也是一个趾高气扬的官员,带着一群棋手,来我家挑战父亲。
只要父亲输掉一局,我们就要名声扫地、离开九州,放弃自家引以为傲的棋馆。
最后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父亲接受了挑战。
[32]
在轮番战中,父亲并未输棋,却因为对方的有意拖延,生生被累死在了棋桌前。
[33]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甚至来不及悲伤,整颗心就已经被刻骨的仇恨占据了。
我也曾质问这其中我是否有错。
但人生如棋,一旦落子,就不能再更改。
与其在悲伤中自怨自艾,我选择复仇,那是侠客们的解决方式,也是我唯一认同的结果。
我原本计划,在弈先生处学好棋艺,先夺回自家的棋馆,再亲自手刃仇人。
可对方远比我想象的要狠毒。
我还未离开九州,左腿就被人打断了。
还是对方看在我是女子的份上,只是毒打羞辱了我一番,并没有夺走我的性命。
往日受过我和父亲恩惠的乡邻无法站出来为我家伸冤,大家集资为我筹备去京都的盘缠,已经是他们能为我提供的最大帮助。
[34]
在遇到那个女人之前,我尚未学会仇恨那些苟且的偷生者。
但现在我忽然不知道该恨谁了。
倘若说要为弈先生复仇,我反而觉得那个被他庇护的妇人更该死。
[35]
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蛰伏暗中,刺杀身居高位的安井,我用了十五年。
我割下了自己尚在发育中的乳|房,用炭火烧焦了自己原本就有些黑的皮肤,毒坏了自己的嗓子……使自己改头换面,完全抛去了女子的身份,成为一个身世凄苦的丑哑棋师。
因为那个妇人把我复仇的意图告知了安井,京里到处贴上了我的悬赏令。
所幸在此之前,我已经回了九州一趟,听闻到了害死父亲的仇人的死讯。
此仇虽然不算我自己亲手所报,却好歹算是天道有轮回。
我以独身的棋手身份,重入京都,在一场场对弈中磨练技艺,也慢慢打出了自己的名声。赌上师父弈先生的英名,我这辈子绝不在会棋局上输给任何一人。
追寻棋道的路很长,但人生的十五年其实很短。
当我扬名京都,令成名已久的棋手都感到恐惧时,那时已是天下第一棋师的安井大人召见了我。
他显然认不出我是十五年前被他嘲笑过的那个乡下瘸丫头。但因为这副残缺的身体,他看我的眼神更加不屑。
“你就是最近在京中风头极盛的那名棋师?”
我无言颔首。
“也不知道该称呼你前辈还是后辈。能冒昧请教你的年龄么?”安井问。
我向站在一旁的仆人招手,在他的手心写下“二十七”的字样。
那名仆从立即恭敬地向他的主人禀报。
“……原来你还这般年轻,未曾听闻你有师门,怎么样,就拜我为师如何?成为天下第一棋手的徒弟、围棋大族安井家的棋师,你以后无论棋路还是人生之路,都会无比顺畅。”
我几乎要笑出来了。但我的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又向那名仆人示意,然后在他的手心写下我最为珍视的那个字。
“弈!”
安井忽然发狂地惊叫起来。
“弈的鬼魂回来了!我就知道那个家伙一定会化为厉鬼!快去请晴明大人!!”
[36]
“咻——”
“咻——”
如此一来,安井和他的仆人就不再能走出这间屋子。
稍微不同的是,那名仆从已经变为一具尸体,而安井只是被我用棋子打断了脚筋。
那个男人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喊叫着,面色苍白,冷汗不止,还不断地打着滚。见我走近他,他露出惊慌不已的神色。
“不是的,弈、你、你听我说,那个主意并不是我出的……”
我一拳踩在他用来下棋的右手上,反复碾压。在报复的快意中,听着他骨头碎裂的声音。
过了这么多年,安井保养得宜的脸上也少不了皱纹和褐斑。
好像除了记忆中弈先生的音容笑貌,一切都已经变了。
在这种感伤而迷茫的情绪中,我拿出自己十几年不换的、唯一的棋盘,将之摆在我与安井之间。
“你要与我对弈?”
我点头。
“那,假如我赢了……可以饶了我么?”
我又点头。
[37]
在围棋上战胜这位当今第一的棋师,比我想象中更为简单。
我尚且可以,又何况当年的师父。但我的弈先生,就是输在了这个小人手里。
我用九枚棋子结束了安井的生命,五黑四白。
这是瘸腿的我修炼多年的投掷技艺,我可以用它打雁,也能在瞬息间夺人性命,我还给这一招起了个名字。
神之一手。
也是来自地狱的复仇之手。
[38]
仇恨结束了。
但那个男人的话也引发了我的思考。
难道真的有弈先生的鬼魂,曾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