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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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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我不曾认为,弈先生会在棋局中输给他人。
我想,弈先生本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在赌注中押上他的性命的“十人对弈”,在弈先生看来,只不过是送给我这个小徒弟的第一课。
“我是这世界上的第一棋师,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有绝对的自信能够赢得全场。”
他这样说着,用从不离身的纸扇敲了敲我的头。
“看着吧,云前。考虑到对手的因素,棋局不见得精彩,但我会给你呈现一场毕生难忘的全胜。”
“好的,师父!我会一直注视着!”我狂热而崇拜地注视着他。
这绝非夸大其词,只要你也同我一样亲眼见过弈先生的棋局,必定也会为他的智慧所折服。
[19]
那位棋师,就这样孑然一身地走向专门为十人对弈布置的舞台。
我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
师父披着他唯一的那件适合冬天的长袍,一步一步地走过向十张棋台的中央,不曾回头。
[20]
那位看上去高高在上的官员,坐在远处的高台上。
从弈先生出现开始,他就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弈先生。他的目光顺着师父,自然也注意到了我。
于是,在弈先生走到高台之下行礼时,官员说:
“真没想到,你唯一的徒弟不仅是个瘸子,还是个女人。”
师父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并不理会对方嘲讽的眼神。
“但我相信她会在我之后成为名动天下的棋师。不过,眼下不是谈论她的时候,请开始吧。”
[21]
这场“十人对弈”在千百人的围观下开场了。
数十位棋师在场外待命,待到选手落子,便会有人手抄笔录,而他们会分别在大棋盘上复原棋局,向前来观棋的众人演示这场世所罕有的顶上对弈。
场中,陆陆续续有九位衣冠楚楚的男子走向棋台,与弈先生一一见礼。从他们的神态能看出,他们无一不是当世有名的棋手。
师父坐在特别为他准备的坐席中,脸上始终维持着从容,也因此,在一旁围观的我也与有荣焉。
令我也倍感意外的是,第十名出现的棋手,是一个妇人装扮的女子。一见到弈先生,她就表现出极为激动的神情。
她扑过去,抓住了师父的手。
“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苛待你?”
我观察到,师父的背僵直了一瞬。
女人又哭又笑地抱住了弈先生,将头放在他的胸膛上。
“这场比赛你一定要赢,我没关系的,无论受到什么责罚我都愿意,只要是为了你……”
我听着女人的声音,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烦躁。
那个妇人显然同师父不一样,她穿着锦服,发间别着金色的首饰,苍白的脸上有一对华美的红色团眉。她的妆容看上去那么奢华。
而弈先生看了看端坐在高台上的安井大人。
安井正放下手中的茶盏,这位官员的脸上浮现出玄之又玄的微笑,眼睛里的光芒狡猾又凶险。他像是一个看到了故事结局的观众。
在棋局开始前,弈先生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我头一次在他的眼中读出无可奈何……以及令人绝望的抱歉。
[22]
我……会一直注视着。
他轻而易举地赢下了前九位棋手,即使是消耗精力甚大的轮番战,也没有让弈先生露出任何疲态。
弈先生通过对局给予我的教导,可以说是相当珍贵。
假如不是心头猛压着的不祥的预感,此时我肯定已经跟随人群一起替弈先生欢呼。
棋盘前的弈先生无往不利,绝非世间凡人的棋师所能战胜。他所下的每一步棋都是那么精彩,作为一个棋手,能在有生之年目睹弈先生的风采……已经是人生之大幸。
我注视他的目光愈发痴狂。
他走向了最后一个棋台。
那个梳着高髻的女人也欢喜地注视着弈先生。
“我就知道,你会赢的,你会赢的!”女人眼睛闪闪地对他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到,师父这十天被我养得好看很多的面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23]
在我含泪的注视中,十人棋局……终于结束了。
早有准备的安井招了招手,一群卫兵就出现在了场中。他们不由分说地,将寒光闪闪的兵刃架在了弈先生的脖子上。
这时,那个妇人才露出了如梦初醒般的表情。
“求求你们,放了他!求求你们!”
高台上的大官安井召来身后的仆人,又沏了一壶茶。
“我还有一个请求。”弈先生忽然说。
安井慢条斯理地吹着茶,细细地呷了一口,放下茶杯,然后悠悠地开口:“不妨说说看。”
“让我的弟子过来,我还有几句话想对她说。”
“好啊。”
那位官员惬意地眯着眼睛,随后发出一阵哈哈的狂笑。
凛冽的寒风把他的笑声传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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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输了。”
“可能没办法再教你下棋。”
“别哭,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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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弈先生生前的最后一局棋。
他被迫与十人对弈,只要输掉其中一局,他就要投入河中。
而与之相对的,若是他赢了全部的十人,那十个人便都要受惩罚。
我知道,单论棋术,弈先生不可能输。
最后,我的师父弈,被一群卫兵押送着,投入了初冬冰冷的河水中。因为他故意输掉了最后一局。
关于他和安井大人的恩怨,关于他和那个妇人的关系,我全不知晓。
他纵身跳入河中时,在外围看热闹的人群突然喧哗了起来。
有人说,“就这样的人,也配被称为‘第一棋师’?”
“居然输给区区一个妇人……”
“也许是他的棋力不足矣支撑到十番胜,所以才在最后一局中意外落败。”
人群中,也不时传出唏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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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的混乱让我忘了去关注那个妇人。
当然,我的目光死死盯着师父消失的水面,也无暇顾及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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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跳入了河水。
在刺骨的冰寒中,我抱起了师父冻得僵硬的尸体。这是我第一次如此亲昵地拥抱弈先生的身体,而这个认知也让我哭得泣不成声。
我的眼泪掉进了河里,很快变得和冬季的河水一样冰冷。
弈先生的死亡不光是让那个妇人免去责罚那么简单。
只有活着的人才知道。那个死者已经变成了“曾经的第一棋师”,如今他只是“女人的手下败将”、“身败名裂的棋手”。
我的心里也在此刻埋下了另一枚复仇的种子。
安井大人为什么要陷害弈先生,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我只想为那个只当了我一天师父的男人报仇。
[28]
我埋葬了弈先生的尸体,也埋葬了自己仅剩的健康。
河水冻伤了我的身体,使我那条被人打断的残腿变得更加不堪。这可能会给我的复仇计划造成一些不便。
但没关系啊,我只是希望那个笑容温柔的男人,不必沉眠在河底,被一群鱼虾分食身体。
那天夜里,我没有回弈先生为我搭建的草屋,而是坐在他最为喜爱的那棵松树上,看了一夜的月亮。
那棵松的味道,和先生身上的味道一样,只是少了些温暖。
京和九州的确是不同的。
这里的冬季,竟全然是入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