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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二十二章 是非难言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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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分钟。”
无影灯下,莫声谷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表,兴奋地跟对面主刀的殷梨亭说,“从开腹到找到主要出血点止血。咱们破了范头儿的记录了。”
“这个伤得轻。肝肾都完好。”殷梨亭开始接扎脾脏周围的血管,准备切除破裂的脾脏。 “算是拣着一条命。”
莫声谷依旧乐呵呵的,“这老头儿也不是喝了多少,送来的人说,绿灯直愣愣地往马路中间儿闯。”
“这是汴大生化学院挺牛的一教授。最近跟完颜鸿烈争权,这下子倒好,人家跟家请客给儿子过生日,他呢,让车撞了在这儿做手术。”张无忌一边配合殷梨亭打结一边说,“这岁数也不小了,这么着命保住了,恢复元气可是得些日子。他腿上也还有骨折。这下子,什么也别争了。”
“你小子哪儿来那么多消息?”莫声谷笑道,“又是那俩汴大美女透漏的?你可以啊,俩可都是校花级别,就都看上了你。你赶快选定了,剩下一个给广大光棍留下个念想。”
张无忌嘿嘿笑了两声,一边把殷梨亭刚刚切下来的脾脏放到组织盘里一边说,“别,都是朋友而已。完颜鸿烈给儿子过生日的事儿,倒是听杨不悔说的。她要去给人家过生日,又说不会给男生买礼物,支使我去。”
莫声谷听见杨不悔的名字,想起不久前唐文亮酸溜溜的关于殷梨亭“追”杨不悔的话,心里一动,虽然对他说话一贯只能信到三成,可是这回,却很希望能中了那百分之三十的彩。他看了一眼正在仔细作腹腔内探查的殷梨亭,见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担着满腔的心事。莫声谷有点奇怪,正想问一句,殷梨亭抬起头来,沉吟了一下,对他说,“冲洗腹腔和关腹,你们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莫声谷一怔,发现他手术袍的前胸和领口湿了一片“你怎么了?不舒服?”
殷梨亭摇摇头,“我有事,要先出去。你们完了之后通知骨科做骨折复位。”
莫声谷答应着,再看了一眼他脸上与一贯的波澜不惊大为不同的不安神色,略微担心,才要再说什么,殷梨亭已经从手术台边退了下去,说了一句,“有什么事儿打我手机。”就快步走出了手术室。
这时候,杨不悔正提着特地打车去山西特色饭馆买的哨子面走进内科住院部。刚才她从曾柔那儿得知,殷梨亭的妈妈住进来之后,他每天都会过来陪着她吃药,吃饭,连晚上都睡在她旁边的折叠长椅上陪着。今天他值班,手术连了台,下午就没过来。到了晚饭时间,护士长帮她打了病号饭,她不但不吃,还全都扔出去了,一直在病房里闹着要出院。
杨不悔错讹地看着曾柔,开始不肯相信殷梨亭的妈妈会是如此不通情理的人。她呆了一阵,对曾柔说,“殷大夫现在肯定是出不来的,他妈妈或者是不爱吃医院的饭?也或者是想他了,不理解他工作忙,闹脾气呢。”说到这里,杨不悔想起很小的时候不懂事,不懂得母亲又多么忙多么累,经常为了她不陪自己闹脾气;平时也就罢了,每每生病,总是会尽其所能地耍耍赖,要母亲变着花样地给她弄好吃的,陪在她身边。老人原本跟小孩是一个样,况且生病的人,要求总会多一点,再说甲亢,情绪暴躁 更是正常。她想着,心中释然了,对曾柔说,“要不你先回去劝劝她,我现在赶快出去买点好吃的东西回来。”说罢便走,曾柔呆了一阵才醒过神来,冲着杨不悔已经远去的背影大声喊,“哎呀,你这是干吗,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啊。”
杨不悔全没听见曾柔在后面喊她,一边给杨康打电话说有急事不去给他过生日了,一边就便打听了怎么去山西刀削面馆的路。为了快,来回都打了车,没半个小时就提着包裹严实的特色刀削面进了病区大楼。下了电梯,杨不悔放慢了脚步,禁不住想,他的妈妈。。。。。。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啊?她的心跳加快了起来,脸颊微微发热。那是他最亲近的人呢!他们会有着怎样的相似?眉目?神情?那种,淡淡然的从容?她下意识地整了整头发,想着自己今天为了参加杨康的生日晚会,没有穿得像平时那么随便,甚至还穿了双细跟的皮鞋,或者,也有一点点“淑女”的味道吧?见着她,她又该说什么?说。。。。。。我是殷大夫的同事?学生?朋友?
杨不悔胡思乱想着,走进了内分泌科,努力地压制着心里的跳动的不安,才想到护士台问一下他妈妈住在哪间病房,忽然觉得气氛非常不对劲。值班的主治医圆音和责任护士手拿针剂,贴墙站在靠门的地方,病房里,一个干瘦的老太太,双眼惊恐而愤恨地向所有人扫视,紧紧地抓着床腿蜷成一团,喃喃地说着,“你们要杀死我,我丈夫就是你们杀死的,你们现在又要杀死我。你们想毒死我,我不吃饭,你们就要拿毒针扎死我”。
杨不皱起眉头,想到了精神科实习时候,在汴医六院见到的无数同样的眼神,听到的类似的话,正在惊讶着,突然间,嗖的一声,一柄梳子从屋里飞出来,砸在离她不远的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杨不悔吓了一跳,往后缩了几步,往里看时,那屋里的老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颤声说,“走,快走,别进来”。
杨不悔正疑惑地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见圆音气急败坏地说,“再去催殷梨亭过来。让他自己管他妈!”
杨不悔猛地转头,往病房里看去,那个老太太,如在风中的枯叶一样地抖着,枯瘦的两颊带着病态的潮红,她听到殷梨亭的名字,伸出一只手,抓向空中,“我儿子呢。。。。。。他说每天都会来陪我,他为什么不过来陪我?!”
杨不悔瞪大了眼睛,不转瞬地看着那个状如疯癫的老太太,慢慢地后退,后退,老太太的嚎哭的声音,尖利地刺进了她的耳朵,她浑身掠过一阵颤栗,手一松,那小心地捧了一路的,一直连一滴汤汁都没有撒出来的哨子面,掉在了地上,装配菜调料的一次性的饭盒摔裂了,塑料袋里,肉丁,碎菜,油汤。。。。。。一片狼藉。
二
殷梨亭从手术室出来,扯下口罩帽子,揉成一团攥在手里,手术服也没换下,便直接披上了白大衣,快步往外走。才要推门出去,大门口的老护士叫了一声,“殷大夫,方才内分泌科的护士过来找你,好像还有什么急事。我说,什么急也急不过急诊手术,把她打发回去了。你要不过去看看?”
殷梨亭站住,停了一阵,眼睛平视着手术室的门,问道,“她没说找我什么事?”
“没。一个刚工作的小姑娘,还什么也不懂呢,居然上来就问能不能换人做手术。我数落了她几句,她就跟妇产科贝大夫她们出去了。”
殷梨亭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推门走了出去。老护士的话把他的莫名的不安变成了具体的狂乱,他的脚步有些踉跄。
母亲住在这里的一周,他完全打乱了平时的生活节奏。他知道,只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才能勉强地排除对那些仪器针药食物的疑惧,所以,每天每一次常规口服和静脉注射派药,每一餐饭,他都一定要从科里赶过来陪着,同时,小心地把俞岱岩开的精神疾病的用药,混在了其他的药里面给她吃了下去。他存着希望,可是又心慌得厉害,不知道能不能真的这么样把甲亢的疗程做完,并且把精神病的常规治疗同时地进行下去。这让他本来已经很紧凑的日常安排变得异常混乱,如果不是身边的人为他做了那么多,他根本没法支撑下去。
上周一一上班,他就发现韦一笑把他手下的那些时间长的手术,情况稍微复杂的病人,全都拿自己的那些无症状胆结石,阑尾炎,疝气的病人换了过去;教学课程表上,外科总论部分几节原本安排给他的肝胆疾病的课,授课教师一栏,全都换上了范遥的名字;学生出科考试的试题,他回大同前才出了草稿,却不知什么时候被谢逊完成了,打得整整齐齐地交到了教办;内分泌科的主任,不但做主收了他妈妈这个不应该收在普通病房的病人,而且亲自制定了治疗计划,从时间上配合了他的安排。。。。。。他无法用任何言辞的感激,来回应这些帮助,同样,也拿不出任何解释,去化解那些不满的指责。
前天他正往病房走的时候,就听见内分泌科的主治医圆音说,“把一精神病人放普通病房,让我们担多大的责任?他倒好,骨干青年专家吧,优秀教师吧,做成个肝移植电视台就来采访,搞个腹腔镜就能到处做手术,不知道挣多少钱呢,自己名利双收了,把个精神病的妈放我们这儿折磨人。什么事儿啊?”
护士长叹着气道,“主任亲自收的,又有什么办法?别的病人还对我们有意见,我们找谁去?算了算了,毕竟是一个医院的同事,这种事情,也真是。。。。。”
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走过去,只是淡淡地跟他们打了招呼,就如同他也并没有跟任何给了他帮助的人说过一个谢字。病人的眼里,学生的眼里,殷大夫一如既往地笃定从容,可是,无以为报的关怀与无法道歉的不满纠结在一起,并和着他的恐惧和担忧,最终深深刻在他心上的,又是那四个字,无可奈何。他并非没有考虑俞岱岩说了多次的专业意见,试图拿他的话说服自己这样不是办法,具体的测试和检查不能进行,有效的治疗手段不能开展。。。。。。最主要的是,精神病人表面的平静根本不能相信,她在任何一分钟都可能被一个别人认为很普通的情景激惹,这如同一个埋着的,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只有专业人员,在专业仪器的配合下,才能安全地拆除。他每一天都会下一次决心,把母亲送进六院去吧;可是,每每走进病房,迎上她强烈期待的却又不能完全去除怀疑的目光,每每被她拉着手,被她枯瘦的手指,抚摸着脸颊,喃喃地说,“别丢下我。。。。。。”从她颤抖的手指感受到她的恐惧。。。。。。他所有的决心,便就在面对着她被20年的岁月扭曲了的脸的那一瞬间,土崩瓦解。
就在昨天,他下了一台手术匆匆地赶过来,母亲正在削一只苹果,他看见那支水果刀的第一反应是冲过去抢下来,可是,他的手伸过去,接到的却是她递到手里的苹果。母亲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吃个水果。你们哥俩,从小就不爱吃蔬菜水果,都要妈弄好了,送到你们嘴边去。”
眼前的母亲突然回到20年前什么还都没有发生时的样子,笑容就像从前那样慈祥温暖,只是容颜已经不复当年。他捏着那个削好的苹果,坐到母亲身边,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伸开双臂,搂住她,柔声说,“妈,你听话好好治病,治好了病,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大同和滔滔在一起。以后我每个月都回大同去看你,每个节都回去陪你过。”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发,叹了口气,“那倒也不用。妈在想呢,你哥在你这个年纪,滔滔都会走了,你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殷梨亭心里一震,没有说话,可是不能控制地,就想起了杨不悔的明朗的,而又体贴的笑容。那份渴望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他忍不住地想象,假如能有一天,可以牵着她的手,回到家里,走到大哥跟母亲面前,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幸福。他搂着母亲消瘦的肩膀,含混地低声说,“只要你真的把病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