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绮梦》夕崖

3、终相随，不离不弃

　　烈日如火，炙烤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庭院中一排排绿植纹丝不动，空气中满是躁动的因子，一场倾盆大雨正在酝酿中。
　　苏绮梦将哭闹不休的儿子哄睡，挥退佣人，独自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周遭是令人窒息的静默。
　　忽然，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猛地站起，连忙迎上去。
　　“情况怎么样？”
　　她接过丈夫搭在臂弯的军装，将一杯凉茶递过去。
　　卓宜白三两口喝干凉茶，胡乱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又倒了一杯茶，喝完才说：“军队两天后开拔，开展全面抗战。”
　　苏绮梦虽早有预感，听到确切消息，心中仍不免大为触动，既兴奋又难过，个中酸苦滋味，难以言表。
　　“之前一味不抵抗，令人气恼，如今终于开始反抗，这又意味着你要离开……”苏绮梦强忍着眼泪，嘴角露出一丝笑，“你可算如愿了？”
　　卓宜白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无声地给予她安慰，转而问起儿子：“扬儿呢？”
　　“睡着呢，刚刚还吵着要见你，好容易才哄睡。”
　　想到才六岁的宝贝儿子，卓宜白眼神愈发柔软，这一去战场，凶险万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一时有些出神。
　　“这是两张去往美国的机票，明天一早你就带着扬儿走。”
　　卓宜白收敛思绪，想到已经为妻儿安排好退路，心中稍安。
　　苏绮梦瞪着他递过来的两张机票，手上仿佛绑了千钧重码，久久无法抬起。
　　“拿着，你和儿子安好，我才能安心打仗。”卓宜白拉起她的手，把机票塞进她手心。
　　“你放心。”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吐出口的只有轻飘飘三个字。
　　“我明天要去整军誓师，没时间送你们。”
　　“大事要紧，我懂得轻重。”
　　苏绮梦心如刀割，对这乱世，对战争，痛恨到极致，让她一次又一次直面生离死别。
　　一夜狂风暴雨，令人无法成眠。西洋钟敲了三下，夫妻俩便起身。
　　卓宜白抱着熟睡的儿子，一遍遍轻抚他的额头，对妻子千叮咛万嘱咐，异国他乡日子不好过，就算为他们准备了充足的钱财，万事安排妥当，他仍旧有许多不放心。
　　深深看着妻儿，将他们的模样牢牢印在心里，狠狠心冲副官挥手：“送他们去机场。”
　　苏绮梦回头，看着他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孤零零的身影，满身的落寞和寂寥，心中剧痛。
　　车子开到机场时，天边微微泛白，雨后的空气潮湿而清新。
　　在候机厅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苏绮梦不意外，见到皮埃尔夫妇，她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地。
　　她与皮埃尔夫人相交甚深，他们夫妇都是热心正直的慈善之人，两个儿子在法国参战，先后牺牲，女儿嫁给了美国商人，前些日子说要接他们夫妇过去。
　　昨晚她就把这些翻来覆去想了几遍，心中早有决断。
　　她站在机场外的广场上，望着缓缓升高的飞机，心中奇异地冷静。
　　她经常带儿子去皮埃尔家做客，皮埃尔夫人看着他出生，对他疼爱非常，儿子也与他们夫妇亲近，他醒来不见父母，哭闹是肯定的，但不会难过太久……即使难过，至少生活是安定的，生命是安全的。
　　卓宜白忙完大事，副官将车子开回官邸，走进大门，没留意管家欲言又止的表情，客厅仍与往日一般亮着灯，茶几上摆着泡好的茶水，淡淡的清香盈满一室。
　　转角扶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抬头，看见妻子一脸微笑着向他走来。
　　“难得看见你这幅呆呆傻傻的模样。”
　　卓宜白回过神，终于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一时间只觉眼冒金星五脏位移：“你……谁让你回来的！你竟敢……”
　　苏绮梦怕把他气出个好歹，忙拉住他的手安抚：“放心，儿子我托付给了皮埃尔夫妇，他们夫妇是值得信赖的人。”
　　可惜卓宜白的怒火不是那么容易熄灭的，他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在客厅来回踱步，吼道：“我不光要儿子安全！”
　　他焦急地思来想去，最终说道：“不行，我得把你送走！”
　　“我不走！”苏绮梦严辞拒绝，“我早就说过，再不会与你分开。”
　　“不要任性！”卓宜白严肃道，“整个中国即将卷入战火，我哪里顾得上你。”
　　苏绮梦一脸坚决：“我要加入你们军队配备的医疗队，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胡闹！”卓宜白想也不想，立即反对。
　　“我也是中国人，你可以为国打仗，我就不能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事吗？”苏绮梦据理力争，“我不能容忍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受伤流血，甚至牺牲，我要陪着你，看着你，我才能安心。”
　　卓宜白看着她，一时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
　　夫妻多年，他们从未爆发这样激烈的争吵，卓宜白最终妥协：“你留下可以，但不能去前线，我会把你安排进后方医院。”
　　不容她抗议，卓宜白断然道：“就这么定了，不然就把你送走。”
　　“真是霸道。”苏绮梦小声抱怨着，脚上却一丝不慢地走向他，抱住他的手臂，偷觑着他的神色。
　　卓宜白侧首看着她，无奈地叹息，心中既为她烦恼又有说不出的酸胀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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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火肆虐着千疮百孔的大地，苦难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无数哀嚎仿佛从地狱传出。绝望释放出悍勇，不屈的灵魂前赴后继涌向敌人的炮火和尖刀，枪林弹雨之中，谱写一曲曲震撼心灵的赞歌。
　　苏绮梦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每天都有残肢断腿的战士被送过来，死亡时刻在她眼前上演，一颗心已经痛到麻木，恐慌和惊惧被死死压在心底。
　　三个月前失去卓宜白的信息，她不知道他打到哪里，是生是死。
　　又抬进来一个，她熟练地上前接手，一看心中一惊：是老熟人李成旭。他浑身血污，她一眼看出重伤在胸口，十分危急。
　　无暇多想，她迅速帮他清理伤口，安排手术。
　　等他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看见苏绮梦，他显然也是十分吃惊。苏绮梦与他简单寒暄，便趁机向他打听丈夫的消息。
　　其实，对每一个醒来的战士，她都会打听一番，只是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她本不抱希望，没想到李成旭竟知道。
　　“你知道的，他暗中已是我们的人，所以对于他的消息，我们一直密切关注。”李成旭悄声说道。
　　“那他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
　　李成旭迟疑片刻：“我不说你最后也会知道，两个月前，他的部队被派遣去了徐州。”
　　“徐州！”苏绮梦脸上血色尽失，“才刚沦陷的徐州？”
　　“……或许情况不会那么糟糕。”
　　但肯定不会很好，两人都清楚，苏绮梦心中一片冰凉。
　　浑浑噩噩站起身，她的事情还有很多，没时间在这里耽搁，可是手脚仿佛灌了重铅，动一步都万分艰难。
　　脚下一软，天旋地转中，她什么也听不见，最后只看到主任进来说了什么，屋内医护人员一片轰然骚动。
　　等她醒来，床前的同事嗔怪道：“你这是疲劳过度造成的，主任命你好好休息。”
　　话音刚落，一阵敲门声传来，李成旭扶着拐杖摸了进来，她这间休息室就在病房旁边，他走几步路就到。
　　同事见她有朋友探望，也就不多留：“你们聊，我还有事，不要说太久，都是病号，要注意休息。”走前还帮他们带上门。
　　李成旭慢腾腾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看着苏绮梦，一脸的笑意：“你昏倒得太不是时候了。”他眉飞色舞，若不是有伤在身，只怕要手舞足蹈。
　　苏绮梦心中阴霾密布，看他这样没心没肺，暗暗恼怒。
　　“好了，还是告诉你吧，”他摇头笑道，“医院昨天接收的一批伤员就是从徐州过来的，就在你昏倒前。”
　　苏绮梦猛地坐起，瞪着眼牢牢锁定李成旭的眼神，喉咙哽住。
　　李成旭明白这无声的询问，点头笑道：“昨晚连夜做了手术，今天一早抬进了病房，跟我隔着两个病床。”
　　哐啷，老旧的床架发出抗议的呻吟，床上已不见人影，唯留一脸愕然的李成旭。
　　苏绮梦仿佛置身繁花如锦的梦境中，脚下踏着云朵，耳边响着仙乐，一路飘飞，直到看到病床上那张憔悴而熟悉的面庞，她才缓缓回到现实。
　　轻抚着他缠着绷带的额头，手臂，腰腹，大腿，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他活着回来了，只要活着，她别无所求。
　　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一滴滴落在他的手心，如一声声焦灼的呼唤。
　　卓宜白缓缓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妻子哭红的眼睛，以及如花的笑靥。
　　“莫哭，我回来了。”他吃力地说着，声音轻而飘，若呓语低喃。
　　苏绮梦不住地点头，几乎泣不成声：“我知道，我一直在等着。”
　　知道有人在等着，所以他不敢死去；知道有人未归，所以她一直等待。世间的深情，到最终都会被岁月酿成最深的牵挂，彼此牵绊，不得洒脱来去，却让人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