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尽》火星人在水星

156、第 156 章

　　不到未时，宫门处传来消息，薛府的一处院落走水，让薛捧雪赶紧回府，暗自诅咒宋毅的府邸被烧个罄尽，薛捧雪慢悠悠的来到宫门口，郑爽一如往常将车驱来，却没有回府，而是直接驱向刑部。
　　薛捧雪在坐垫下寻到一个包袱，里面有一套男子的冠袍靴袜和一个瓷盒，打开瓷盒，挖出里面黑黄的一坨，凑到鼻端闻了闻，冰片的味道很浓，在手背上试了一下，原来是遮盖肤色用的，展开衣衫，簇新的衣料，只看质地，明显非马复秋之物。
　　薛捧雪没有洁癖，也没有敲车询问点翠的去向，自行动手更衣，衣服和皂靴的尺寸正合适，简直就像是专为自己新做的一样，衣服倒也罢了，鞋子合脚可不容易，打撒头发，也不用镜子，薛捧雪轻松的将头发玩起，用银冠束住头发，抚了抚鬓角的碎发，薛捧雪仰靠在车内，有一搭没一搭的打了盹，天知道今晚得熬到几时，得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小姐，到了。”
　　“唔！”没想到居然睡着了，薛捧雪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确定没有口水，扯了扯衣服上的褶皱，撩起车帘，马车停在刑部东侧的偏门，专供尸体出入，入门拐弯走不了多远就是老胡的仵作房，除非恰逢搬运尸体，否则，绝对没有人来往走动。
　　幼年时，薛捧雪几人偷来刑部玩耍，没少由此门出入，那时候她们年纪小，不懂得何为晦气，马偕也从不阻止，现在想来，薛捧雪非常感激马偕的宽容到近乎放纵的教导，如果她换做是在薛府长大，现在，大约也得和薛凝烟一般，将内宅当做生命中的全部，被鸡毛蒜皮的世俗生活消磨去所有的才能和天赋，沦为寻常可见的市侩且势利的贵妇模样。
　　近十年没再踏足过刑部，薛捧雪感慨的推门而入，一如记忆中的荒凉冷僻，薛捧雪偏头试图在墙角寻找幼年淘气时刻下的暗记，几乎和灰冷的墙壁融为一体的宋毅轻咳了一声，示意自己的存在。
　　左手拂了一下衣袍，薛捧雪略歪了脑袋，打趣道：“无事献殷勤，大人，您纡尊降贵迎接我，令我惶恐不安呢。”
　　无事献殷勤的下一句是非奸即盗，身处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拨冗亲迎，却被人质疑了动机，宋毅摸了摸泛油的鼻尖，“老胡在监牢检看人犯，马公爷陪着，我陪你在这儿检看王大人的尸体。”
　　毛遂自荐只为做一些文书案牍的事情，再没想到以失火为由将自己弄来刑部会是这样一个差事，薛捧雪脸颊轻颤，“让我去检看尸体？我哪里会验尸？老胡干嘛不亲自验尸？”
　　宋毅艰难的挤起颊肉，堆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洪熙六年二月初七，你初来刑部，恰时老胡正在验尸，你们几个孩子偷溜进老胡的房间，将他屋内那具瘆人的骸骨给折腾的散了架，老胡正打算进来将你们撵走，赫然发现你居然将散乱成一堆的骨头给拼凑出了大半，特别是左右，呃，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骨头，即使是跟着老胡专门学了半年的仵作，也依旧是分辨不清。”
　　“我生来记忆超群，寻常的书籍，我只读一遍就能背诵的，依样画葫芦将骨头重新堆起来而已，没什么稀奇的。”
　　“不是记忆，而是细致的观察，周密的联想，以及——，过人的胆识！”宋毅在刑部十几年了，每次见到那具泛黄的骨骸，依旧会心头发怵，即使听老胡亲口说起，他也没法想象一个稚龄的女童津津有味摆弄一堆骨头的情景。
　　知道薛捧雪不用人领路自认得去仵作房的方位，宋毅陪在薛捧雪的身旁缓步慢行，继续说道：“洪熙六年到洪熙十年的三十九个月里，你来刑部共计五十二次，老胡假公济私，以刑部的名义从各处调来尸体，只为给你讲述刀伤、溺水、自缢等等各种死状以及验看的技巧，甚至就连他的塑泥的绝技也传授于你，一个优秀的仵作应该俱备的所有的知识，你早在六岁时就已经全部学完，缺得只是实际验看的经验。
　　没想到当年那些死状各异的尸体全都是老胡的刻意安排，摸了摸头顶有些发紧的银冠，薛捧雪纳闷道：“你说这么多，该不会是想让我顶下老胡的位置来你这刑部专司验尸之职吧？”
　　“我倒是想呢，你肯吗？”
　　径直推开虚掩的房门，薛捧雪断然道：“不肯！倒不是介意仵作行当地位低微，只不过我另有更加喜爱的事情想做，而且，这个差事会毁了我这双精心养护的手。”
　　在王伽丰的尸体前停步，薛捧雪袖着双手，端详着其颈部的黑魆魆的窟窿，问道：“大人，您能不能别兜圈子了，说吧，到底让我来干嘛？”
　　“老胡验看过尸体了，也填了尸格，听说你会过来，让你再复验一遍，不是请你亲自动手去检看尸体，老胡验看的不会有差错，就只是请你根据这些说说你的看法，老胡擅长的是依照尸体将所有的证据和事实事无巨细的罗列出来，而将这些所有的零乱分散的证据串联在一起，则是你的天赋，请你费心。”宋毅一再用了请字，不是客套，是尊重，对于老胡、薛捧雪之流的卓越才干的尊重。
　　今天凌晨，宋毅单独知会老胡，薛捧雪将来刑部协同看勘案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老胡习惯性的自言自语，无意中戳破薛捧雪的女子的身份，老胡却对宋毅说，他早就知道薛捧雪是女子，而且，早在十年前就对薛捧雪进行了三次考验。
　　薛捧雪第二次来仵作房玩耍，老胡有意领着他们去观看新运来的一具男尸，案件很寻常，丈夫勾搭情妇杀害发妻，口供证据一应俱全，没有疑点，不过，地方上报的是丈夫动手，情妇胁从，老胡看完尸格后有不同意见。尸身上有两处伤痕，胸前的刀伤丈夫所致，脖颈处的勒痕是情妇用腰带勒出来的，地方的仵作认定胸口的刀伤是致命伤，可是，看呈递上来的尸格，刀伤并不在要害，立时三刻死不了人，且死者的衣物上血渍有限，应该是先被腰带给勒死，老胡请求下文命地方上官员差人将尸体押来刑部重新验看。
　　为此，刑部一些官员颇有微词，毕竟，谁动手都无所谓，反正俩人免不了一个死字，兴师动众将尸体运来京城，耗费时日，也靡费钱财，有扰民之嫌，宋毅当时也觉得没必要，马偕说：“或斩或绞，纵然均是一死，却是事关律例轻重，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含糊敷衍差事，愧对君恩，愧对民望，愧对己心。”
　　三个愧对，宋毅铭记至今，他不知道，这个案子其实是被老胡假公济私拿来考验薛捧雪的，才只是第二次来访的薛捧雪和老胡一样，仅根据地方呈报的尸格就做出了和老胡一样的推断，并且对老胡剖开尸体喉部的举动颇有兴致。
　　听到颇有兴致四字，宋毅的后背窜起一股寒气。
　　对于老胡当年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他的生平所学对一个注定终身不会从事仵作行当的女子倾囊相授，宋毅是赞同的，老胡终有退出刑部的一日，他的一生的所得需要人来传承发扬，二十年来，不断有新人在仵作房出入，其中绝大多数都被委至各地衙门担任仵作一职，可惜，没有一人能够完全继承老胡的衣钵。
　　薛捧雪没兴趣也没法入职刑部，可是她才学出众，足有能力将老胡一生的心血著书立说流传后世，这比任何的口耳相传更要来的有价值，故而宋毅丢下所有的差事，执意陪伴薛捧雪在此，他要亲自考量七年荒居山中的薛捧雪是否一如老胡当年的判断，若是如此，宋毅会全力促成书册的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