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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蟾虫毒 ...

  •   仗打完了,没有个输赢。

      霍翕始终未见到田承宁。

      乌鹿带着众人回了“家”,以一种凯旋的姿态。在输赢上,匈奴人很爱自欺欺人,只要没有惨败,他们都不会泄掉自己体内那股胜利者的骄傲。

      英朔也跟着来了。以一个人质的身份,一个主动请缨的人质。当然,除了乌鹿,无人知晓实情。

      英朔仍旧被安置在离乌鹿最远的一个帐子里。乌鹿的帐子在众营帐的正中央,英朔的便在最边缘,紧紧贴着无边的草原,倒也是个好位置。

      霍翕每每出外骑马前,都会在英朔帐中停留片刻。英朔总是微笑着迎接她。

      “英统帅,你别怪乌鹿把你逼来这里。”

      英朔想,翕儿已会为乌鹿说情了。他笑道:“我不怪他。”

      “你想离开吗?我可以帮你。希木与达瓦老人便是我放走的。”她脸上泛起孩童般顽皮的骄傲。她与英朔说话时,最是没有防备心,自然也最天真无邪。

      可英朔心里受不起这份充满信任的天真。他知道,自己不配。

      “不用。我并不想离开。”

      “不想离开?”霍翕看着帐外的草原,“是了,你也喜欢这里的天和草原?”

      不,我喜欢这里的你。

      可英朔什么也没说,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霍翕便不再提了。

      “你去骑马吗?”

      “本来是要去的,可你瞧,外面的云也低了,天也黑了,恐怕要有风雪。这便去不了了。“

      英朔想,她能看懂这草原的天了,她越来越像这草原上的人了。“那你此刻去哪儿?”

      “我去老巫医那儿,上次从战场上带回来一个突然失语又失聪的伤员,老巫医正治着,我去看看。”

      “好,你快去罢。我很好,不用挂念。”

      “风雪要来了,你帐中也太冷了。”霍翕说罢,走出帐外对看守英朔的匈奴汉子道:“你们是要冷死英统帅吗?叫人来将火盆烧旺一些,再拿两张毛皮毯子来。”她语气不凶,却是毋庸置疑的。

      英朔想,她骨子里已有了乌鹿的影子。

      从英朔那儿出来,霍翕便径自去了老巫医那儿。

      寒冷的日子里,老巫医帐内的气味便没有那么刺鼻。亦或许是霍翕已然对这样的气味习以为常了。

      “夫人来了。”老巫医更老了,但却依旧神采奕奕,说起话来仍是要配合十分夸张的肢体动作。

      “喀布尔好些了吗?”

      老巫医叹了口气,摇摇头。这叹气与摇头也是十分具有张力的,是将失望之情放大了的。“仍是听不到,也不会开口。这倒真是奇了。”

      “他人呢?”霍翕朝老巫医身后望去。喀布尔这段日子都住在老巫医帐中,老巫医想了千万种办法,却仍是无法让他开口,也无法让他听见。

      “让他回去了。”

      “不治了吗?”

      “治不好,不会治。”老巫医颓然地坐在地上,“他自己也不着急,我便让他先回去了。日后再慢慢治。”

      “他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就是不着急了?任谁像喀布尔这样忽然听不见声音,又说不出话来心里都得难受的。”霍翕有些气恼。

      “夫人莫气,他家也不远,我待会儿随你去看看便是了。”他低着头,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胡须,神态十分委屈。

      “为何要待会儿?现在便去。”

      “别急,”老巫医起身,朝身后堆得越来越高的铁笼走去,“我这儿还有许多小家伙要照应一番。”

      霍翕凑上前来。

      如今外面草也枯了,泥土也被冰封住了又坚又冷,这些笼子里的动物倒比外面的要幸运许多。

      老巫医一只一只将它们从笼子里抓出来细细地看,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只快好了。这个小家伙还不行,还得治......”他一说话,嘴下的胡子就会跟着前后摆动,于是他的自言自语也变得十分生动而富有张力。

      “你手上这只兔子怎的起了淡红色的斑?”

      老巫医眯着眼看了看,“可不是嘛,我让它中了你曾经中的那种毒,身上有淡红色的斑有什么稀奇。”

      “老巫医你记错了,被你喂了毒的不是这只兔子,是与它同笼的另外一只。”霍翕说着,上前从笼子里又抓出一只毛色灰白的兔子,身上也起着淡红色的斑点。

      老巫医眼睛眯得更小了,他凑得很近,仔细打量了许久,捋了捋胡子,“怪哉,怪哉!我明明只毒了一只兔子,怎的两只都中了毒!”

      他歪着头,手指在胡子丛中打着卷儿,认真思索起来。

      霍翕接过两只兔子细看了片刻,“它们身上有伤。”

      “不错,它们昨天夜里干架啦,咬伤了彼此。”

      霍翕身上一颤,“莫非这毒能通过伤口和血进入他人的体内?”

      老巫医兴奋地手舞足蹈,两眼放着光,“对,对!定是这样,定是这样的!它们同笼许久了,偏偏在干完架之后第二只才中了毒,一定是因为伤口!”

      老巫医只顾着兴奋,无暇多想。亦或是他太老了,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想不起来霍翕体内中着此毒时与乌鹿举行了成亲大礼;他想不起成亲大礼上霍翕与乌鹿割开了手臂,让彼此的血流进自己身体。他若想起来了,此刻恐怕要惊骇,恐怕要自责了。

      霍翕还不老。她将那一幕幕记得清清楚楚。她想着那毒定也顺着血液、狞笑着溜进了乌鹿体内。

      她转身便朝乌鹿帐中跑去。

      老巫医在身后跳着脚大喊:“这又是上哪儿去?不是要去看那傻小子喀布尔吗?”

      霍翕却连头也不回,奋力地跑着。

      乌鹿不在帐中。他当然不会在帐中,他这样的忙,白日里是很少会在的。

      霍翕不知他去了哪,便坐在帐中等了起来。

      天越来越暗,即将到来的暴风雪似乎并不是善茬,它派了阵阵狂风先来探路,将顶顶毡帐吹得摇摇欲坠。

      偌大的帐中只有霍翕一人。她靠近火盆,将双手悬在滋滋燃烧的火焰上,想用温暖来击退内心的慌乱。

      她太害怕了,害怕失去那个会喊她“翕儿”的人。

      夜幕深了,乌鹿才回来。他脖上围着的皮毛落了一圈雪。原来外面已下起了雪。

      他见霍翕独自一人在帐中,愣了愣,走上前来,“怎的一个人在这儿?等我?”他语气柔得能化开冰雪。

      霍翕抓过他的手,凑近火盆细细看着。乌鹿的掌纹七零八落、纵横交错,让人看了头也晕了。掌纹虽乱,却无比的浅,浅到如若不凑近灯光认真端详,几乎要以为他手心里根本没有埋着生命线。

      “你脱了披风和皮袄,让我看看你的颈后。”

      乌鹿也不多问,利落地将披风和皮袄脱了下来。

      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他穿的可真少。披风和皮袄脱下后,便只剩几件单薄衣衫。

      霍翕不由得埋怨道:“你穿的也太少了。这样天寒地冻,会要扛不住的。”

      乌鹿双手环住霍翕的腰,看着她不说话。

      霍翕挣脱开来,绕到他身后,撩开他的头发。乌鹿的头发很硬,竟像是能被折断的细树枝一般。

      他的后脖颈上,果真有几颗淡红色的斑点。这样鲜嫩的颜色出现在他身上,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不那么统一协调。

      霍翕放下他的发,呆站在他身后。

      乌鹿转过身来,又环抱住她的腰。“怎么了?”

      “你中毒了。”霍翕的声音里释放出她自己也未料到的恐惧。这恐惧徘徊在空荡的帐子里,迂迂回回找不到出路。

      “什么毒?”乌鹿戏谑地问道。

      “蟾虫毒,就是我曾经中的那毒。成亲那日,我的血滴进你的伤口,这毒也顺着血滴了进去。”

      “这么说来,此毒是由你体内而来?那我得收好了,可不能弄丢了。”他说话间,将霍翕抱得更紧了些。

      “此刻不是说笑的时候。你是否想过,或许此毒本就是冲着你而来。我不过是个媒介,先毒我只是为了将毒送入你体内。”

      “此毒不致命,是吗?”

      霍翕摇摇头,“不致命。可若毒在体内待个十几载,身体便会越来越羸弱,终是要致命的。”

      “此刻不是已经发现了吗,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何须板着张脸。”他的态度十分玩世不恭,一个君王不该有的玩世不恭。

      霍翕不信他如此愚钝,“有人处心积虑将此毒送入你体内,必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否则,随便下这样不痛不痒的毒难道是因为顽皮淘气吗?”

      乌鹿干笑了两声。他想,霍翕很聪明,很敏锐,日后没了自己在她身边,她定也不会受人欺负。

      “你将这毒医好便是,是处心积虑又如何?”

      霍翕被他问得一时语塞。她只感事情蹊跷,却也理不出个头绪。

      她如今十分珍惜乌鹿的性命,可乌鹿却似乎满不在意。乌鹿轻视了她所珍惜之物,她感到十分气愤。

      “你是单于,你的命不是自己的,是匈奴子民的,如何能这般儿戏?”

      乌鹿忽地将霍翕推开。他的温柔不见了,狼的眼神又回到了他的眸子里,那般暴戾的、霸道的、让人颤栗的眼神。

      “我的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一条能被人左右的贱命,留着作甚!”说罢,他决绝地走出帐去,连皮袄与披风也没有穿上。

      他的话像琴弦绷断前弹出的最后一个音,虽震得人心绪混乱,但这戛然而止的乐音让人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霍翕又重在火盆边坐下。乌鹿的话扰乱了她的心,可她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听不懂便不去深究,她对乌鹿一向如此,否则也太累了。

      可心毕竟还在颤着,她须得靠近火盆,让温暖的火光镇定她的心。

      霍翕也不知自己在火盆前枯坐了多久,只是那火还未灭时,乌鹿便回来了。

      他身上、发上都是雪。他冻得嘴唇也有些紫了。

      不能怪身边之人不知给单于加件衣衫,乌鹿暴怒起来,是谁也不敢违拗的。

      如刀尖般锋利的风雪让乌鹿冷静了下来。他回到帐中,带回了本不属于他的温柔。

      “你冷不冷?”霍翕捧起他的脸,简直和帐外的积雪一样冷,“快来火盆边烤一烤,我让人来将火烧旺些。”

      乌鹿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你在我身边,便不冷了。”

      霍翕红了脸,笑了笑。她已不记得乌鹿方才的冷酷无情,她从不记乌鹿的愁。

      有时她自己也甚是不解,为何田公子稍微的冷淡都能让她烦恼数日,而乌鹿的暴怒狂躁却从来惹不起她的烦心?

      在这天寒地冻的天儿里,这样让人寒心的答案还是不说破的好。

      然而说不说破,乌鹿心里却是清楚的。他早已不在意霍翕心里是如何想的,只要她人在自己身边,那便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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