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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温柔 ...

  •   乌鹿在战场上是毫不留情面的,就像狼在捕食时,连一丝机会也不留给猎物。他骑在马上,手臂挥扬间带走的都是一条条方才还热血沸腾着的生命。

      他心中并没有愧疚不安,他从不会愧疚不安。他以为在战场上,除了胜利之外最好的结局便是死亡。

      这是强大而可怕的逻辑,没有几个人能懂。

      若是能迎面遇上田承宁,只怕乌鹿的刀剑会更加凌厉。

      然而,两军主帅是没有可能这样轻轻松松碰上面的。主帅要布阵、要控局,不能被草率地送到敌人面前。

      小人物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大人物在战场上绞尽脑汁殚精竭虑。双方都是有贡献的,都是重要的,只不过小人物多一些,失去一两个便显得无足挂齿。

      战场上的田承宁于平常无异,除了不穿白色衣衫,也无暇朝西北远眺。

      他心中想赢得战争,却并不愿杀掉乌鹿。他不能杀掉霍姑娘的夫君,他以为她已经在恨自己了,不能让她再更恨自己一些。

      然而,这场仗恐怕并没有那么严肃。田承宁是戍守边关的将军,因而不得不挂帅出兵。而乌鹿不过是想扬眉吐气,顺便在实战中教授木独如何打好一场仗。其实,以这场仗的轻重程度来论,他们俩都是可以不出席的。

      死伤也够了,耀武扬威的动作也有了,暮霭时分,战场便成了意兴阑珊的宴席,剩下的都是残羹剩炙,让人提不起兴致。

      于是,今日便到此为止。

      乌鹿带着队伍回到营地。

      霍翕迎出来,问道:“你可受了伤吗?”这是她此行的职责所在,但那语气仍是关切的。

      乌鹿朝后指了指,“伤员在后面。”

      霍翕心中一宽,乌鹿没有受伤,那田公子定也没有受伤。

      她正欲朝队伍后方去,乌鹿忽然叫住了她:“夜凉了,”他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霍翕身上,边替她系着绳扣边低声道:“你把事情交代好了,早些回来休息。”

      他的脸上书写着此生不曾有过的温柔,他的眼上蒙着一层月光织作的薄纱,他的心上涌着苦涩的情愫。

      霍翕没见过这样的乌鹿,她红了脸,因为羞涩,也因为陌生。

      “我去瞧瞧就来。”她这样地说着,抛下个轻而模糊的承诺。

      乌鹿突如其来的温柔显得很莫名其妙,可在他自己看来却是说得过去的。他要在离开前使尽自己毕生的、来生的、前世的所有柔情,好让霍翕在离别后再也忘不掉自己,好让她一想起往日的温柔便痛不欲生。

      乌鹿终究是个狠毒之人,离开后要让对方忘记自己、无羁无绊地、微笑着过完余生永远不会是他的选择。

      他要在霍翕心上留下一道伤口,一道即便愈合也有疤痕的伤口。他的伤口须得比田承宁留下的深,他的疤痕须得比田承宁留下的狰狞。

      队伍后面充斥着血腥味。霍翕带着随行的老巫医的弟子勇敢地闯入血腥味包裹的空气里。她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战争带来的伤都是皮开肉绽的,不似毒,毒药带来的伤在五脏六腑里,表面看去却是干干净净的。

      霍翕想,被毒死倒比被砍死要体面许多。

      匈奴的汉子见来给自己疗伤的是单于夫人,有些诚惶诚恐,直往后躲。霍翕发号施令般地道:“不许躲。”于是他们便不躲了,单于夫人的命令他们不敢违拗。

      霍翕在前替伤员擦着血水,四个丫头跟在身后替她擦着汗水。寒冬腊月的夜里,霍翕的脸上竟渗出许多汗来。战争的残酷由此便可见一斑。

      “你们别跟着我了,去看看哪儿需要帮忙。”

      若欢喏喏地道:“夫人,我......我不敢,我看着血淋淋的伤口,害怕。”

      霍翕叹了口气。

      她想骂,却没有开口。任何女子见了眼前这般景象都会害怕的,自己本也该怕的。

      她继续躬着身子替伤员处理着伤口。乌鹿的披风太长,她只消一弯腰便会落在地上。地上是泥土和血污。她想要将披风拉起来,可她的手上也尽是血污。

      “你们替我将披风拉着,别让拖了地。”

      丫头们拉起披风坏笑了起来,“夫人舍不得弄脏单于的披风吗?”

      霍翕没有接话。

      一个伤员处理完,便有下一张痛苦的脸等着。霍翕答应乌鹿瞧瞧便回,可一时半会儿竟脱不开身。

      她走到下一个等待着的伤员面前,“给我看看你的伤口。”她用胡语熟练而机械地道。

      那人摇摇头,不说话。

      霍翕又重复了一遍。

      那人仍是摇头。

      霍翕问旁人:“他不会说话吗?”

      那人道:“回夫人,他本来会说话的,下了战场突然不会说话了。”

      霍翕问:“他是第一次上战场吗?”

      那人回:“那我可记不清了。”匈奴人好战,脑海中早已记不清自己上过多少次战场,又如何能记住他人上过多少次?

      “他叫什么名字?”

      “夫人,他叫喀布尔。”

      霍翕点点头,转头用胡语对喀布尔道:“喀布尔,你可能听见我说话吗?”

      喀布尔仍是摇头。

      燕子好奇,探头上前道:“夫人,他难道又聋又哑了吗?”

      霍翕叹息道:“也许吧。”穿胸破肚她尚知如何应对,可这突然又聋又哑她却不知怎样治。

      她又向旁人问道:“还有人同他这般吗?”

      那人摇摇头,“暂时没有听说,就他一个。”

      霍翕对喀布尔道:“你张张嘴,让我看看。”

      喀布尔听不见。霍翕便张开嘴,让他学自己。

      喀布尔很聪明,立马会意,顺从地张开了嘴。

      霍翕看了看,又检查了他的耳朵,却什么也看不出来。“恐怕得回去问老巫医了,我治不来。”遇见不会治的病,她有些兴奋,便对喀布尔格外关注些。

      她拍拍喀布尔的肩,“你不用担心,回去以后我和老巫医商量一番,定能想出治你的法子来。”

      她说的话喀布尔自是听不见的,可她仍是忍不住要劝慰一番,好让他放心。

      喀布尔看着霍翕,露出了微笑。

      这微笑在充满血腥味的夜里,兀自洁净而温暖,没有粘上泥泞和血污。

      霍翕愣了愣,沉默着走开了。田公子也有这样的笑,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一想起田承宁,她心中对乌鹿的愧疚之情便会如花茎上的尖刺一样刺破她的手指,提醒她这是罪恶的,是不该的。

      天亮时,霍翕拖着疲惫的身子欲回帐歇息。

      “夫人,您一定是太累了。我们的帐子不在那个方向。”

      “不回我们的帐子,去单于那儿。”霍翕还记得答应过乌鹿瞧瞧便回。

      乌鹿自是不会为了等霍翕而睁眼到天明。霍翕入帐时,他才睁开惺忪的睡眼。

      “你当真没受伤吗?我帮你看看。”

      “没受伤,”乌鹿将她拥进怀里,“这一夜你定累坏了,睡会儿罢。”

      霍翕睁大着双眼盯着乌鹿。他们打的那场仗难道是叫人施了法术?有人离了战场忽地又聋又哑,有人离了战场温柔得好似变了一个人。

      乌鹿伸手,蒙住霍翕的眼,“别瞪着眼,快睡吧。”

      霍翕懒懒地在他怀里拱了拱身子,“你是乌鹿吗?”

      乌鹿没回答,只道:“快睡。”

      从那日起,霍翕与那个陌生的温柔的乌鹿逐渐熟络了起来。她能神色自若地听着他的甜言蜜语,亦能微笑着承接他温柔的目光。

      可她内心充满了悲伤。他们是同类,她能嗅出这番温柔之下所隐藏的不寻常。

      乌鹿开始管她叫“翕儿”。他是从英朔那里学来的。

      然而,英朔是不当面这样叫她的,他心中横有太多道的鸿沟。

      霍翕每每听到乌鹿的那声声“翕儿”,总是想落泪。曾经,爹爹喊她翕儿,老夫人喊她翕儿,可她此生再也见不着他们了。后来,田公子偶尔喊她翕儿。可此生也再听不见了。

      至亲至爱之人才会如此喊她。可她身边早已没了至亲至爱之人。

      如今,乌鹿又开始这么喊她。她心里很感激。无论乌鹿此举的目的是否恶毒且不堪,她仍是要感激,这一声声“翕儿”将旧时光里的感动与爱护重又带入了她的生命里。

      “翕儿,你吃得太少了,再多吃些。”

      “翕儿,今夜我无法回来陪你,你让她们将火盆烧旺一些。”

      “翕儿,今日天朗,我陪你骑马。”

      “翕儿,这几日我不在,你安心等我回来。”

      一声声,一句句,落在霍翕心里是激起惊涛骇浪的。

      原来,即便是居心不良的温柔也很能打动人。霍翕想自己一定是孤单太久、离家太远,才会被乌鹿打动。

      可即便她这样为自己辩护,被打动已成事实,万般狡辩都无法否认的事实。她再也无法开口与乌鹿针锋相对,再也不能对他投去狼的目光。他们与彼此在一起时,都收起了自己身上的狼性。他们是两匹藏起獠牙的狼,仍是同类。

      可是,乌鹿的温柔里偶尔还是会生出一些让人受伤的尖刺。他搂着霍翕,忽然问道:“你的田将军也这样抱你吗?”

      霍翕挣脱开他的怀抱,拖着自己受伤的心默默走开,躲进角落安安静静地舔着伤口。

      他还会追问:“他也这么叫你吗?叫你‘翕儿’?”

      霍翕仍旧不理。她内心的负罪感压抑着她,不许她发火。

      因此,这样的乌鹿让她感动,也让她压抑。却更让她依赖。

      她惊觉自己对乌鹿的依赖已经成了戒不掉的习惯,晨起,午后,傍晚,深夜,她的心在任何一个少了乌鹿的时间里都跳得无比慌乱。

      渐渐地,她心里有了恐惧。她太害怕了,害怕又失去这个会喊她“翕儿”的人。

      她越是害怕,乌鹿便越要得意。他温柔却又恶毒的计策就要成了!他走后,霍翕心里定会留下伤,留下疤。

      只是那伤那疤与田承宁留下的比孰轻孰重,却仍是很难有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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