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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谜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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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统帅当真并不阻拦?”
“若要阻拦,我已一剑将你杀了。”
“既然不阻拦,为何忽然来此?您与单于谈的是什么?”
英朔笑问:“怎么?吴真大人没有替你打探出来吗?”
若合一听英朔连吴真的身份也已识破,心开始有些不稳了。她在心里又筑起了几道围墙,却一道不如一道结实,简直是用些稀泥随便乱糊的,倒不似从前的铜墙铁壁了。但表面上,她仍需要佯装镇定,“只有您与单于两人参与的事,旁人费多大功夫也是打探不出来的。”
英朔的剑仍旧四平八稳地架在若合脖上,他的手举着剑这许久,都不曾有过丝毫颤抖。
“胡芷姑娘,”英朔在此时叫出了她的真名,“你既然已以若欣的身份留在了霍姑娘身边,为何又要乔装成若合的模样?”
那一声“胡芷姑娘”像片沉重的乌云,在若合心里下起了一场暴雨,将新筑的围墙砸得土崩瓦解。
“我以若欣的身份在霍姑娘身边待了不久,认识了常季长那厮,想通过他多知道些夫人与田承宁之间盘算的事。岂料被苜姑姑撞见,以为我们私通,将我赶出了霍府。我不得不乔装成若合重新回去。”
“那真正的若合姑娘在哪儿?”
“我杀了她。埋在荒山里了。”
这个问题是多余的,这样的问题总是能得到同样的一个答案,冷血无情,却似乎十分顺理成章。
英朔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否见过真正的若合了,于是也无从觉得惋惜。
“你又是如何知道楼兰质子藏在和亲队伍中?”
“我听见了田将军与他的计划。”
“在哪听见的?”
若合又昂了昂头,“他们在希木府上的暖阁里谈的。那暖阁我去过,四四方方,外面又光秃秃的,那楼兰质子以为高枕无忧了,”她轻轻笑了一声,“可他忘记了那暖阁还有一面。英统帅您这样聪明,您猜猜是那一面?”
英朔托腮思忖片刻,笑道:“是了,暖阁的下方,你挖地道了。”
若合点点头:“不错,我在那暖阁下挖了个地洞。希木府所在的街巷十分萧瑟,隔壁院落久无人居。我便是从那个院落中开得洞,直挖到暖阁底部。”她不等英朔继续问,便自顾自地继续道,“那日常季长碰到田将军往希木府上去,于是我立时找了个由头出了霍府,在那地洞里等着。果不其然,听到了他们所有的计划。一句一字,无比清晰。”
她兴许是有些骄傲,仿佛没有了方才的谨慎。
英朔赞许道:“很聪明。”
这声称赞本身就是聪明的。得意的人受到赞许,是会更加放送戒备的。
英朔继续问:“你还杀了苜姑姑和常季长?”
“我杀了常季长。苜姑姑是吴真大哥替我杀的。她那日与我闲聊,说起过去的事,我一时大意说起我曾经打碎皇后一只镯子,被打了几十大板。这是我大意了,那是若欣的故事,不是若合的故事。苜姑姑听了,自然就明白了。我说完便意识到犯了错,可大家同住一屋,我很难下手,只得偷偷跑出去找吴真大哥帮忙。”
英朔道:“说漏嘴这件事可就不聪明了。”
他的剑还紧紧靠着若合的脖颈,可她却仿佛有些忘了。
英朔不想再问下去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将要发生的,都是他设计的,再问只能更加怨恨自己。
他收起剑,漫不经心地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了。”
英朔想,比翕儿还要小一些。
“大统帅当真不会从中作梗吗?”面前的小姑娘双唇一嘟,收回了方才老辣的神情,又变回了那个真真却又假假的若合。
“不会。只是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此刻便杀了你。”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他仍是笑着的。他仿佛已经忘记了如何面无表情。
此时火光正好暗了,若合没有瞧见英朔的笑,不然是要害怕的。
“大统帅请说。”
“你不许伤害霍姑娘。”
若合闪着双眼,演绎着无辜,“我自是不会伤害夫人。只是事发之后,匈奴人会不会伤害夫人我却是不能确保的。”
“匈奴人自是不用你来替他们确保。”
若合点点头,天真地笑了。
“天快亮了,你回去罢。”英朔说罢,又懒懒地躺了下来。
若合起身,认真作了个礼,“大统帅好生歇息。”
英朔用松懒的声音道:“替我把火盆烧旺些。”
若合生了火盆,出了帐去。仍是悄无声息的,只有一阵风灌了进来,吹凉了英朔的背。
夜正是黑得最张狂的时刻。
这个夜终于是要翻过去了。
斗转星移的日子过得不着痕迹,就像穿入云层的鹰,连一丝云也抽不走。
霍翕救下的小鹰快痊愈了,每日扑着翅膀想要飞走。它每日用喙磨咬着绑住自己的绳子。绳子越来越细。
霍翕并不重新绑一根新的绳子。她想,当绳子被它咬断的那一天,便放它自由吧。
她总是这样,对待任何想要挣脱的人与物都是消极的。即便是腰间没有系紧的衣带若是被风吹去,她也眼睁睁地看着它在风里飞舞,并不去追。
她以为,不强求是因为喜爱。
匈奴的队伍在原地消磨了许多日子,既不上前征战,也不往后撤退。
乌鹿整日将自己关在帐内,他要做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究竟是同汉人一同攻打西域,还是放任自流、将匈奴交在木独手中。
人们不去打扰他。粮饷没了便出去打猎,风雪来了便加固毡帐。都是些小事,不值得去烦扰单于。
单于心中缠绕着的、纷扰着的都是大事。那些事他们是承担不了的,只能留给单于去想。
而此时,儿女情长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如一根根纤细的蚕丝一般温软地挂在乌鹿的心上。他觉得这情丝如床榻边的蜘蛛网一样恼人,于是伸手想要将它扫尽。自然是扫不尽的,他越是用力,那蜘蛛网结得越紧。
乌鹿终于做出了决定。心上挂满情丝的人是不配在广袤的草原上呼风唤雨的。
他将英朔请到帐中来。
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命人点上了灯。灯光下的乌鹿目光炯炯。
“单于可是作出决定了?”英朔问。
乌鹿道:“英统帅请回吧,西域那些小国我还准备留一留,多吸一些他们的血。”
“单于您当真知道那还未见光的阴谋是什么,是吗?”
乌鹿对英朔的质问显得暴躁而不耐烦,“英统帅请回吧。”
英朔仍是端坐着未动。他身体不动的时候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座逼真的雕像,因为他的表情也是从来不会动的。
匈奴大草原上,没有英朔这样的人。
“单于,在下有一个请求。”
乌鹿不耐烦地道:“你说。”
“我是否能暂时留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乌鹿的语气仍是不耐烦的。
“到那时,”英朔顿了顿,似乎在留些时间给乌鹿来领悟他说的“那时”究竟是何时,“霍姑娘在匈奴还留得住吗?你们的人会放过她吗?”
“你想要留下来保护她?”
“如果单于您不介意。”
乌鹿自然介意。不仅是介意,他嫉妒,怨恨,简直快到要疯狂的地步。
可他竟是同意了。
英朔想,若是他知道这残忍的诡计是我提出来的,便不会同意将翕儿托付给我了。
然而他恐怕是想错了。只要霍翕心里不爱着他,乌鹿便能同意。
乌鹿同意后,一眼也不愿再看到英朔。他太嫉妒了。
于是他命人将英朔安置在离他最远的帐子里。
至此,局势变成了匈奴单于不但拒绝了大汉联手的请求,还扣押了前来谈判的使节。形势似乎已严峻到必须开战的节点。
战鼓声一响,树梢上的雪也被吓得跌落下来。
霍翕在睡梦中被吵醒。远方传来的鼓声夹杂着千军万马的咆哮,嘈杂得像一团裹着砂砾、杂草、碎石、又有鸟在上面做着窝的土堆。
霍翕从帐中钻出来,连披风也来不及穿上。她奔到营帐边,朝远望去。
她喃喃道:“怎的上战场了也不与我说一句。”
四个丫头追在她身后。
若喜替霍翕披上了披风。“夫人,可是开战了?”
“开战了。”
远方的天空中升起滚滚浓烟,熏灰了天。
若喜冰凉的手握住了霍翕的手:“夫人,我害怕。”
“你怕什么?”
“我......”她斜眼看了看燕子,有些支支吾吾。
“这样的对战在匈奴与大汉的边关地带时有发生。不过是些小摩擦,伤不了国本,用不着怕。”
“如何能是小摩擦?若是小摩擦,乌鹿单于如何能亲自领兵?”若喜反驳道。她只当夫人在哄她。
霍翕笑了笑,“是小摩擦。不过是前几次的摩擦中,大汉都胜了。乌鹿他好胜心强,好战心切,便亲自上了。”
她说话时,脸上晕开一片骄傲。那骄傲不该是因为乌鹿的好胜心,却是因那位让匈奴吃了败仗的将军。
“夫人,”若合问,“田将军与乌鹿单于,您希望谁赢谁输?”
“输赢不重要。”只要莫受伤便好。
风很刺骨,吹在面庞上像被刀刮一般。可没有人劝霍翕回去罢。她们手挽着手,站在凸起的小山岗上,望眼欲穿地朝向远方。
在远方的人眼中,战争的样貌只有滚滚浓烟、战鼓擂类。
而在身处战场的人眼中,战争是没有模样的。他们无暇去看,因为只要稍一慌神,便会有长矛利戟刺穿他们身体。
也许在倒下的那一瞬间,他们能得空认一认战场的模样。但那时眼眶已经湿了,视线已经模糊了,眼神已经涣散了,能看清的只有一道道血红色的溪水蜿蜒在泥泞间。
一人倒下,一家子妻儿老小可还在家乡的门前盼望。
老母亲缝衣服,被针戳破了手指,慌忙张嘴将血吮吸干净,直说:“可不能见血,见血不是好兆头。
妻子生火做饭,转头见不懂事的孩童偷了隔壁院里的白麻布口袋套在头上玩,忙一把将麻布扯下,反手就给了一巴掌,“小兔崽子,这东西也能随便往头上戴吗?不是好兆头,不是好兆头!”
孩童哇哇大哭着往外跑,口里喊着:“爹,爹,你怎还不回来?娘打我了,娘打我了!”
妻子靠在灶边,也哭了起来。
垂死的伤兵能在死前忽然看见这一切。泪还来不及流出来,眼已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