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难以活得过分实实在在 ...
-
他先闻到双氧水的味道,随后听到浇淋下来的声音,在脚部被铁条贯穿的创口上激起一片细碎的沫子。他以为自己尖叫出了声,或许没有,因为耳朵里满是足可以压制一切的轰鸣。鼻腔和口腔里充溢着血腥味和苦味,泥土的腥气与腐烂的味道,以及若有若无的植物清香。
痛感稍稍减轻后,耳鸣仍在持续,他听到了一个算得上熟悉的声音。
“晚上好,堂璜,我们又见面了。”
他睁开眼睛,袅袅上升的水蒸气模糊了面前席地而坐的中年人,正耐心地从旅行水壶里滤出热烫的茶水,身边亮着一盏冷光灯。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东方人的脸,属于见一次绝对记不住的类型,和那人的穿衣风格、用车习惯一样,普通得可以随时融入到人群里,像沙子落入沙漠,水滴汇入海洋。
“晚上好,上校先生。”堂璜扯了扯肿胀的嘴角,因为全身都被绑着,只能转转头致意,“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还能喝到茶啊。”
就像上校是对方的代称一样,堂璜也是他给自己取的众多名号里的一个。他并不像诗人笔下的浪荡子那么英俊风流,好在这不重要。这片大陆上几百年来就不缺乏冒险家,只不过从前的人依靠毛瑟枪、烈酒和好马,现在依靠的要更多一些而已。从前和这些祖籍亚洲的□□首领打交道的时候,他喜欢说自己来自大陆上最狭长的国家北部的一座老城*:“有据可查,那里有四分之一的居民的祖先是一百多年前从中国来的。他们打赢了硝石战争,也获得了自由,还给那里带来了烹饪美味的独特手法。”无论对方是否相信,一般对他的语气都会缓和些。
“一种雨林里的可食植物,煮水的味道不亚于锡兰红茶。”上校的语气倒是自始至终都极其平和,好整以暇地看着手里倒满的壶盖,就像不是坐在简陋的草棚里一样。他的身材在中年人里也很平常,不算精悍也绝不臃肿,坐着的时候脊背稍有些弯,教人难以猜到他是否真的上过战场。
上校终于抬起眼睛,将手里的容器移到堂璜脸边,细细地打量着对方眼中贪婪的神色,随即手腕翻转,将一壶盖热茶倾倒在他头边的泥地上。
“你需要水,药品,食物。”虽然在这个国家已经待了不少年头,上校的葡语仍然带着很重的口音,“但没有办法给你。——因为我也很缺这些。”
“现在难道不是谈交易的时候么,老朋友?”堂璜努力地侧转头,让自己的舌头触到地上带着热气的泥浆,“死人你已经见得够多,我的死亡又和其他人有什么两样?何必急着看到我并不美观的尸体呢?”
“不,不。”上校连摇了两次头,语气推心置腹,像是临近退休的上班族在酒吧里跟陌生人诉苦,“看到你的死亡会让我心情愉快,这已经是我不多的一点奢求了。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知道的那点东西么?像我这样被剥夺得一干二净、众叛亲离的老头子,连喝点热茶都不容易,能忠于我的下属都已经死啦,不忠于我的下属在盼我死,我还指望什么呢?哦,只有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会为一点点糖而忠实于我。”
“怎么可能没有忠于你的人呢,上校先生!我知道你在等着翻盘,需要的东西,对付议员的东西,我还有!我发誓。”堂璜尽力地挪动着身子,他发现了可怕的事实,自己身边已经爬来了雨林里的蚂蚁,以及其他不知名的虫子,它们会钻进伤口,慢慢地将血肉吃光。
“算了吧。我的左手都会背叛我。”上校淡淡地说着,放下水壶,以足够的耐心摆弄着几颗规格不一的手雷,仔细地将引线整理出来,“顺便告诉你一声,你的相机彻底完了,为什么这里的泉眼会这么深呢?你里面存储的东西我现在毫无兴趣。”
堂璜闭了闭眼睛。他当然知道上校说的是谁。
他第一次见到喻文州是差不多三四年前,某个酒会的场合上。对方和他问候之后,坐回自己找的角落位置,飞快地在笔记本上敲代码,偶尔腾出手来挖一勺冰淇淋吃。
虽然他一贯觉得东方人长得都差不多,也不能否认这个少年相貌不俗,特别是眼睛带着凛冽的寒意,难怪土著传说里魔鬼常常是黑眼睛的,尽管喻文州对他态度周到有礼,又不显得太过老成。
后来有一次遇到的时候,他装作不经意地说起:“我知道有个医生可以去除皮肤上的刺青,还不留下痕迹。”
他故作无意地等待着喻文州的回应。彼时内部的流言已经不少,很多人也相当关心这个少年的站队,是否真的期待去除□□的身份。
对方只是笑一笑:“我无所谓。”
此刻思绪飞转,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进入雨林之前停留过的小镇。
“如果你是说小Lucifer的话,上校先生,我见过他,就在几天之前,在雨林通向外界的交界处。”堂璜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脸,不让自己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我想这对你不是个坏消息,无论是重新让他为你所用,还是让他付出该付的代价,都不是坏消息。——那样的话,我也还有一点留着的意义吧?”
“你这个消息不值什么钱。见过他的人可不少,从我被通缉起,各种各样的人都对我说过。”
堂璜感觉到对方语气略微松动,马上换成了自己最拿手的语调:“哦,我看见的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东方男孩,不,应该说年轻人了。我还真不知道他的取向是与众不同的。虽然他们没有什么明显的亲密,但我觉得可以合理地猜测一下……”
很明显上校并不想八卦前下属的私生活:“和我说这个干什么?我还要给他们送份结婚礼物不成?”
“我猜想他们也会来这里。”
“那很好啊,你现在正好想想,能对他们说些什么。”上校将手雷的引信在他身上绑好,叹了口气,“我觉得这门手艺已经生疏了,乱七八糟够难看的。”
堂璜目瞪口呆地看着上校提起灯,转身走进无尽的夜色,留给他黑暗、越来越多的虫蚁和随时会引爆的手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