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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法则之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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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县所来之人,亲口道出,七姨娘的祖父去了。
听说,老人家竟是避于屋内,燃炭自亡。虽说其后家人察觉,扑灭了盆中火炭,可到底救治不及,无力回天。
“陈老性子倔强,宁折不弯,就算累得全县度日艰难,亦不肯归附皇上,献出白炭。”
岚棠轻叹,缓缓摇头。
“上月晋城急报,三山之煤,已空两山,皇上欲取白炭之心愈切,逼得紧些,却终是害了陈老。”
“三山之煤,已……?!”
我旋即低声惊叫,却又强压了心底惧意,堪堪忍下声去。
举国之人用煤,自古皆仰仗三山。晋城无异于历朝历代命脉重地,可如今竟唯独余下一山。
若此事晓于天下,便足够令苍生惶然,或许顷刻便可压倒帝王权柄,或许转眼便会震动山河四方。
“如今济、临二山已空。弘山所以犹在,皆因其平日并非为民所用。弘山之煤,素来备以军用,冶铁锻器,充填兵库。可眼下若不开弘山取煤,天下百姓何辜?若开弘山……”
岚棠再度启口,横于我腰间的手,揽得愈紧。
“若开弘山,便必将危及国之安定。好在,陈老死前所燃之炭,不比寻常。其间烧得最缓那支,尚存半段,辨其成色,确为白炭。皇上自继位便在忧虑三山之事,虽如今此事既发,到底白炭算是已入彀中。”
“那并县陈氏……除去已逝的陈老,可还有他人懂得制炭之术?”
我不由得亦同岚棠心忧,蹙眉问出,却换来他一声轻笑。
“制炭之术?呵,是谁说,并县那油盐不进的老顽固,懂得制炭之术?前朝国破,陈氏匠人于宫中负伤出逃,投靠族内旁支,却是除了这世上最后一支白炭,再无他物遗留。自始,皇上欲取的,便唯独那支白炭。”
“最后一支白炭,却又被毁去近半。只凭余下半段,皇上何来信心,定能够重获制炭之方?”
“皇上一人做不到的,自有整个工部代服其劳。若非苏世伯拖了我去献计,皇上也不会如此急于求成,欲夺白炭。如今苏世伯那尚书的位子坐得清闲,倒可怜你家爷,平白担起来这份苦差。”
如此,岚棠当年被皇上留于工部,便算有了解释。
皇上哪里是看中了旁的那些个“奇技淫巧”?他实则所图的,不过是岚棠与苏尚书的忠心效力罢了。
只是……
“既然将开弘山,白炭之事便愈紧迫。妾身瞧着爷您,却似乎……未再动过那炉子里的东西?”
“虽是迫切,却不急于这一季一时。烧窑制炭,自然离不开烟火,可就连曹文举那厮都清楚,如今早过了以炉取暖的时节。”
岚棠挂在唇角的笑,嘲意愈浓。
“豫亲王素掌晋城三山之事,其开弘山取煤之心既定,便先纵他两季何妨?待到秋末风凉,这天下之局将是如何,又有谁料得定呢?”
闻罢此话,我思前想后,却终究难以了然其中的全数意味。
如今岚棠暂且不动白炭,是因为天气渐热,不欲徒增辛劳?
可他又突兀提及了豫亲王,却是作何?
天下之局……
我心中再念起岚棠所言这四个字,转头复看去那隐在墙角阴影中的暖炉。
似乎,短短的半支白炭,今时今日,竟系住了此间太多人的安危……
*
“主子……主子!少爷、少爷他回来了!”
群青本是将食盘送到大厨房去。可现如今,去路大抵是只行过了一半,这姑娘却已空着双手,慌忙间冲了回来。
虽至黄昏,但屋子里尚未掌灯。群青猛然间推开房门,赤红色的霞光便就顷刻涌入。
我一时之间并未防备,匆匆偏头,眯起了眼。恍惚间,我似乎从群青的脸上,瞥见了如同惊骇惧怕般的神情。
“主子您快躲躲!少爷正朝着这边来呢。那架势光凭石硝他们,准是拦不住的!奴婢这就去请大夫人……”
不过三两句话的时间,群青已消失在了门外。
若不是房门仍旧敞着,我倒要觉得,因自己腻在屋中太久,怕已生了幻觉。
依着群青方才那话,岚棠或许是心情不佳?
今日因时值休沐,方过午时,曹文举便亲自过来,拖着岚棠去江边找乐子了。
曹家的那位爷,嘴上虽说是几个旧友凑了桌席,可他一道出那设宴之地,还不是立时露了底细?
春暖阁三个字,隔了层层房门,都教人听得一清二楚。
那地方,虽说不算江州头等的皮肉铺子,可到底是赎出来岚家五姨娘的地方。我既已听过了不止一次,纵是如何,便都能依稀记得。
青天白日的,就到花船上去寻欢,既是生性倜傥如曹文举,便就分毫不教人吃惊。
旁的几个少爷,亦都是岚棠的一些旧友,想来这等荒唐的事情,他们往日里倒未少一同做过。
席间既是有如花美眷,总不会触到岚棠的霉头。惹这位爷着恼的,该不会是石硝?
前次休沐,我无意间撞见岚棠之时,便已然同他讲得清楚。彼时石硝赶着离开,我不过匆匆瞥见了一抹背影。
再加上时隔日久,岚棠不至于事到如今,才突兀迁怒去石硝身上。虽则书房外事出突然,岚棠神色里有过惊诧窘迫,却也未至于化作恼羞成怒。
可除去了这些,我便再想不出其它的什么缘由。
究竟是群青那姑娘小题大做,还是岚棠的确气得不轻?
来不及再多想,本着有备无患的谨慎念头,我立时起身走去房前。
既是要躲,便定不能走惯常的路,可未及我抬手触至门闩,岚棠却已然闪身入了屋内。
“天还早,爷怎么这会儿就——”
我来不及寒暄搪塞,或者故作不察。
岚棠甚至未给我任何探听琢磨的机会。只是转瞬之间,我便已被他搡倒在地。
仍旧是仰躺于地,我仍旧青丝铺展,衣裙散乱……屋外残霞将落,屋内岚棠则一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若非我余光里,他另一只手上紧握着的,是映出血色天光的明晃匕首,我甚至都要怀疑,此时此刻,仅是我初入岚府的那日黄昏。
“曹文举那厮……竟是与红觞合伙作局,设计于我!”
岚棠翻了手腕,匕首映出的寒光,逼得我再难睁眼。
“你这张脸,是爷的,断由不得他们那些个旁的瞧见!若是……若是非要带你去春暖阁里不可,爷便宁可现在就将它毁了!”
惊叫脱口而出,顺着刀锋割破面前疾风的一霎,崩绽开来。
可昼夜交错间的血色,却不肯再沉寂着四散蔓延。
一切,皆未结束。
无论是我的惊惧,亦或岚棠的癫狂。
我已然满目皆红,却尚依稀可辨,有人影,于霞光中恰立门前。
耳边是此前未闻的嗓,端庄肃穆,带着我此生尚不曾见识过的气度风华。
“棠儿,把刀放下。”
岚棠捏住我下巴的手,应声僵住。
寒光再闪,却是锋芒已远了几许毫厘。
“我说,放下。”
那人分明是在命令岚棠,语气亦渐冰冷,却竟教人觉得,她不过是在诉说一些事情。
而这事情,落在耳中,便那么理所当然,那么不得不从。
岚棠撑起身子,同我离得稍远。
匕首的锋芒,仍固执地停在半空,却是借着断续闪动的微光,将他出卖了个彻底。
岚棠在抖。
他握着匕首的那只手,竟在发抖。
门旁那人,却未再施舍给岚棠分毫迟疑的机会。
她不再言语,只是踱步而来,虽从容似踏月当风,却是方一停住,便将缀了砾石的紫金杖尾,重重敲打上岚棠的腕。
匕首落地,而岚棠原本握紧的掌,亦被碾于杖下。
“若不是终须以家法处置,我倒是恨不得,眼下便将你这手废了!”
她语气里尚且气得不轻,我倒隐隐听出,这是依照着方才岚棠向我所言,讲了回去。
“现在,可听得进话了?”
岚棠显然已渐清醒。他单手将我揽入怀中,忍下疼得抽气之声,终是出言。
“母亲,孩儿知错,甘受责罚。只是此事绝不与她相干分毫,万望母亲您……”
“胡闹!”
紫金手杖的主人顿时扬了腔调,打断岚棠莫名而突兀的话语。
“刀子都快捅到她脸上去了,你一句‘绝不相干’,便以为可以平事?虽说她终究是你房里面的,可对她如此百般作践,打的又到底是谁的脸?”
岚棠垂首,自知此问何意,那妇人却未就此轻饶过他。
“她可是二房亲自从姜府里挑出来的,今日之事,若传去老爷那里,你且教二房如何自处?若是这姜姨娘的确不合你的心意,你大可以对母亲我如实坦言……”
握着紫金杖的大夫人微微叹气,轻抬杖首,容岚棠抽出已绽开皮肉的手来。他未去顾及伤势,却反而以双手,将我抱得愈紧。
“如今想要送她回去姜府,却也不过是将她逼上死路,可至少我那禅房里面,却不差再添一副碗筷。将她收留到我那里去,也总好过在此惹你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