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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师父 ...

  •   可能是因为跟尸体在一起太久,为了排遣寂寞和恐惧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所以导致我现在变成了一个碎催。我总无意识地运动我的嘴,比如看书的时候非得一字一句小声念出来,比如料理花圃里种的草药时会不停跟植株说话,比如晚上睡着了还要叽里咕噜说梦话,用小师叔的话说:“小堂这孩子恐怕只有死了睡在棺材里嘴才会消停。”
      基于此,私塾里的同学在一天后全都开始刻意在我方圆十步以外活动,绝不近前。他们眼里,我大抵已经被确定为疯子了。
      原本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别人只是不理睬我,并不对我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我还是挺安于一个人呆着的。无奈私塾的夫子见不得我如此不合群,七天后,他给师父告了状。
      我自己其实挺纳闷的!明明是别人孤立我,怎么夫子满口说的倒全成了我的不是?是,我承认,被安排一个人坐在学堂最后面,先生顾不到我就闲散了,上着课不是看医书就是在小布偶上练习扎穴,另外嘴里始终不闲着跟念咒似的默诵师父教我的识穴口诀,可这还没丁家小太爷课堂上吐瓜子皮儿的声音响呐!况且他还总把瓜子皮儿往别的同学身上吐,严重扰乱学堂授课秩序。夫子不挑他当反面典型,单将我拎出来指摘,实在太,太,太狗眼看人低了!
      对,我就这么说!
      不就是我出身差点儿又来路不明,没爹没娘没后台么?好歹私塾是教书育人的地方,知识面前人人平等,凭什么就因为丁小太爷祖父是员外、伯伯和两个叔叔都在朝为官便偏颇于他?一个夫子,不专心传道授业解惑,无谓门第之别身份计较,实在丢了读书人身上的清高傲骨,最叫人一千一万个瞧不上。
      当初师父非逼我上私塾时我就不高兴,想着医馆里那许多医书典籍,通读一遍我也就没有识不得的字儿了。横竖我又不考功名,赋诗作文的本事不学也罢,不必要巴巴求着那只会晃着头念“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收我作学生。
      可师父不答应,还振振有词说:“念书不为要你学作文章,而是要你正心立本,学做人。”
      如今可好,慢说正心立本了,我在那私塾里连安身立命都不能够,过得好不凄惨。
      回去一路上师父的脸都耷拉着,既不骂我也不揍我,就是一句话不说。不知他是否对我这捡回来的小徒弟绝望了,心生悔意。
      要知道,我本就是个受不得过分安静的人,一旦听不见人说话就会恐慌胡思乱想。此番见师父如此肃穆,我更是加倍胡思乱想,于是同缄默的师父正相反,从私塾走到医馆这一路,我又开始一刻不停地嘴碎。从丁小太爷的恶行性,到夫子的昏聩势利,及至莫名其妙开始说花圃里那株夹竹桃的花开纯白,可花瓣近蕊芯处有一道紫色细线,不知是不是串了种,或者长虫了,我毫无头绪一气儿说了老多。估计这一次我真是太碎催了,碎到一向耐性很好的师父都不堪忍受,直接冷冷呵斥让我:“闭嘴!”
      等他回过神来扭头看我,我还在愣着,孤独地立在门槛外,看他身在门内。那一刻我真觉得一个门槛隔出一条大川,师父突然离我好远好远。
      随后只开一扇的门扉另半边被人大力拉开,我看见师公矫健地从门槛那头跨过来,一拽我手腕拖起就往里走。
      边走,师公边数落:“这么大个人了跟小孩子置气,真有出息!”
      我被拖着小快步在檐廊下疾走,头却始终转向后头望着恹恹跟上来的师父。我想那一刻,其实我希望牵我手的还是师父,而不是师公。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坐在师兄弟堆里,听他们聊天说起小师叔在师公房里扬言要找夫子说理,还搬出了凌家当主来。我们都知道小师叔同当主夫人是结拜姐弟,凌家当主自然就是他名义上的姐夫,且同他这个内弟关系极好,若非当初夫人动作快,保不齐当主自己就找小师叔结拜去了。有了这般铁打的交情,小师叔去找凌家当主求个托、帮个忙,人家定然有求必应,把事儿办得稳妥妥的。
      可同在屋里的师父却提出了反对,听墙根儿的师兄们一字不差还原了师父的话,他是这样说的:“杀鸡不用宰牛刀,芝麻大点儿事儿都去搬出凌家来压人,我们岂非真成了人家口中传言凌家养的‘狗腿子’?无为馆好歹也是建镇起就立足在此的,平时不发威便不当我们是老虎,那就亮亮爪子,提醒提醒他叶家是干什么的。这股子歪风,我要从根儿上给他治没了。”
      据说师父说完这话后,师公他老人家“嘿嘿”奸笑了好久,小师叔则打趣儿道:“还是爷爷说的对,咱们医馆最不好惹的是柳师哥。”
      直到现在我都坚信,这世上你可以得罪天得罪地得罪天皇老子俺吗咪,就是千万不能得罪大夫,因为人吃五谷,他就没有不生病的。所以私塾老夫子会生病要来医馆看大夫,那丁家老员外也会生病要来医馆求医问药。可巧,他们都是常年的慢性病,且原来都不是师父的病人,此番居然要么这个师叔回家探亲,要么那个师伯出门采药一去半月,这俩人就都转到了师父手里。
      医者父母心,我师父这人虽说出师晚坐堂时间短,医德却是一点儿不缺的。尽管极度不耐那俩老头儿,依然很尽责地与他们看诊开方。不过一个大夫一个治法,方子自然不尽相同。师父给两人开的药方上其他药材都好置办,唯两味药引子着实愁煞人。夫子的那一味要“公正贤明有德之人心头血三滴”,丁老员外的则是“孝子贤孙童男腿上嫩肉一两”,缺之不成药,效类清水,病怠矣!
      私心里觉得,夫子那付药是不用指望了。不说他未必寻得到那样的贤人,纵使寻得,哪个又能有那舍己为人的高风亮节取三滴心头血出来?可惜夫子不是公正贤明之人,不然自己在心上取点儿血也就够一副药引子了。当然,也有可能他自觉贤明却未敢有冒死之胆吧!
      这个先搁着,由老夫子自己苦恼去。我比较关心的还是丁家那头。要说孝子贤孙,丁老员外子孙满堂定然不缺,可关键是还得要童男呐!如此一来那几个在外为官的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孙子辈里就剩下跟我一个私塾里念书的丁小太爷一人小屁孩儿一个,童子之身纯正。老员外当真是入世已久为人果敢,拿到药方之时一双虎目便如炬盯视小孙子,眼神里赤裸裸映射着“纳肉来”的深切祈望。吓得丁小太爷当时就一激灵,随后在一屋子大人没反应过来之前扭头撒腿就跑,一晚上没回家,惹得阖府上下齐齐出动,几乎把整个风铃镇翻过来也没找见他。
      他们当然不可能寻到丁小太爷,因为他被我藏在凌家后山墓园里了。是小师叔教我这么干的。不过我瞧着师父一副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显是默许了小师叔同我的“胡作非为”,我这坏事干得自然有恃无恐很欢欣。
      不要质疑我怎么肯帮丁小太爷,我俩本来就没仇啊!唯一的矛盾就是一样在课堂上不安分,我被召见了家长,而他被放纵了。严格说起来,我其实挺喜欢丁小太爷的,至少当别的同学躲着我时,他虽然同样不肯靠近,可好歹在十步之外他还愿意同我打个招呼说说话。课堂上嗑瓜子,他送给人家的都是瓜子皮儿,包在帕子里丢在我脑门上的全是颗粒饱满的香瓜子。尽管我从没吃过只收好带回家跟师兄弟们一道分享,但对丁小太爷,我真的一点儿不讨厌。
      想来他也是走投无路了,索性铤而走险来找我这个医馆的小学徒帮忙,倒不怕我扯些“病家为大”的大道理把他出卖给老员外。长这么大难得有人如此看得起我的人品,无论如何不该辜负,所以我也心一横,却吃不准师父心里的念头,便直去求了小师叔。小师叔想都没想便说让我把丁小太爷藏起来,事后我回味着,总觉得他其实早打定主意这么干,纵使丁小太爷不来求我,他也会把人绑架回来藏在凌家后山。
      不过丁小太爷倒是半点没起疑,也不管坟地里有多阴森可怖,欣然愿往。我想着好人做到底,遂卷了两床铺盖跟他一道去作个伴。
      说归说,真到了后半夜,四下里一片漆黑,只一盏琉璃灯反射了月光为我们照明,衬着坟头碑下点点的磷光,真是要多瘆人有多瘆人。我是同干尸相伴过七天的人,什么死人都不怕了,更不再相信有鬼,丁小太爷可不同,自小府里头娇惯着养大,夜路都没走过,遑论在坟地里睡觉。我瞧着他嘴上不言语,人却一个劲儿往我身上蹭,就差合抱了,可见吓得不轻。
      见他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喊困,遂将就着抱膝而坐,同他闲聊。
      话起开头,他便问我:“怎么想起来要学医?”
      我实话实说:“没地儿去,师父捡着我,我便跟着他了。”
      “嗳?这么说你没有爹娘啊?”
      “有吧!不过也等于没有。”
      丁小太爷不太能理解这话里的矛盾,歪着头想了想,脸便垮了下来,语带歉意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惹你不开心了。”
      我倒是不介意身世的,被他这么一道歉反有点尴尬,于是只好顺着他的话客气一句:“没关系,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随后,彼此都默了好久。
      很奇怪,这般的安静倒没让我觉得不安,自言自语碎催的毛病一点儿没有发作起来。大约是丁小太爷也注意到了我的反常,不无玩笑道:“你今天话真少啊!”
      我苦笑一下:“是说得太少了。”
      “别人都说你自己同自己讲话神神叨叨的,可我现在觉得,你不说话更怪,还不如原来神神叨叨的好些。”
      “别人?不包括你么?”
      没料到我会这样反问,丁小太爷明显愣了愣,随即挠着后脑勺爽朗一笑:“哈哈,失言失言!我同那些人本也是一路货,压根儿没脸说人家。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敢拍着胸口大声说的,我丁濬是怕你小堂,可从来没嫌弃过你。”
      我点点头:“我知道,你跟其他人不一样,你是好人。”
      “话倒不能这么说,其他人也未必存了坏心眼儿,大家只是不了解你罢了!你看像今晚咱俩这样谈天说笑不是挺好?哎呀,今儿我算是明白一个道理!这人跟人之间有时就是一步进退的疏离,迈出去了海阔天空,原地儿站着,啥也没有。小堂,别老等着人家迈过来,你也得自己跨出一步去才行。”
      这回换我哑然了。实在想不到看似骄纵浑噩的富家小少爷,居然也能有这般透彻世故的领悟,直将我为人的弱点死穴剖了个清楚明白,硬生生将我推到现实里去面对。
      一直以来我习惯把一切看做理所当然,好像师父就该主动捡我回来,师公就该在小一辈里多心疼我一些,小师叔就该陪着我闲磨牙、许我看他做药研究针法,师兄弟们就该无视我的念念叨叨时不常过来搭理我一句喊我一声,所以我的意识里夫子也好同学们也罢,他们躲着我就是他们不对,是他们少见多怪。
      其实师父不说我还是懂的,他对夫子告状的事儿不痛快,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是见不得我受委屈,担心我自此怵了学堂,不能安心念书。另边厢,师父多少也是为了治我的心病。他明白我嘴碎的毛病是怎么得来的,心疼我小小年纪坎坷遇多,医馆里成天见生见死的,生怕我待得久了难免心更冷天真尽失,故此一心要把我往人堆里送,想借同龄孩子的热闹温暖我的淡漠。可终究,我到底辜负了师父的舐犊之情!
      “你怎么哭了?”
      在丁濬的提醒下,我才觉出两颊上湿湿的,晚风一吹又凉又涩。我不觉得这叫哭,哭都有缘由,我自己都不明白眼泪是怎么落下来的,便也至多是流泪罢。
      见我如此,丁濬一时无措,气氛又一次凝滞起来。
      不知那般枯坐了多久,恍听得来路上响起脚步声悉索,丁濬一下子跳起来拼命往我身后藏。我则睁大了眼睛,谨慎地盯视前方。
      伴随一盏明灭的灯火摇曳闪现,黯淡的光晕下映出了师父冷峻的面容,我们两个小屁孩儿始是松了口气。丁濬更一个腿软,瘫坐在了地上。
      师父提起灯笼左右照了我们一下,我瞧见他眉头似是不满地皱了皱,旋即伸出手来在我面上揩了下,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睁眼说瞎话:“害怕!”
      师父瞥了眼丁濬,他是真怕死了,忙不迭点头,稀里糊涂替我的难为情作了遮掩。估摸师父是信了,遂将灯笼放下搁在我们中间,随后我听见他轻叹了声,一只温暖的大手穿透黑暗落在我头顶,轻轻地,柔柔地抚摸着。
      “回家吗?”
      这是师父第二次问我同样的问题了,前次我把爹娘处当作家,决绝地说出了放弃。今天不同,山下小镇上某一处还亮着晦暗烛火的宅子已经是我的家。师父是家人,他问我归去否,我简直迫不及待。
      忽而,残存的理智又回转灵台,我纳罕地问师父:“丁濬怎么办?”
      恍惚觉得师父笑了一下,说道:“自然是一道回去。”
      “我、我、我……”丁濬又惊又怕,“我不回去,爷爷抓到我一定不肯放过我。”
      “丁家的人已经去过医馆一次,不会再去了,如今你躲在医馆最安全。”
      丁濬仍旧有些不放心,战战兢兢确认:“真的?”
      “我们既将你藏在此处,断没有再出卖于你的道理。你不信便罢,全当我枉做好人,你尽可以在这儿陪着孤魂野鬼耗一夜。”
      “嗳——别别别,”丁濬急得窜跳起来,“我回去,我回去,我跟你们一道回去!别把我留在这儿过夜。”
      如此,师父右手提灯左手牵着我右手,我左手牵着丁濬,三人悄悄地沿着山间小路走向那所为我们留起一缕微光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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