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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贪嗔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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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天地有灵,皆屏息凝望着这一刻。
青木灵珠从干瘪的树干中飞出,在空中悬浮了片刻,静静注视着这满目苍痍的土地。
陶季闭上双眼,伫立在神木前,等待着他的命运。
灵珠缓缓没入陶季的额头,陶季觉得眉心一凉,如一股清流一般涌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适。然而脑中却一阵剧痛,仿佛是强行闯入了个什么东西一般,头昏脑涨的很。
陶季无意识的跪下来,痛苦的抱住脑袋,夕照桥上,云舒和清羽死死拉着要冲上前去的璞胤。
陶季觉得十几载的过往回忆如游鱼一般从周身划过,陶季伸手碰了碰,却似毫无形态一般从指间穿了过去。
那些回忆里有父母,有兄长,还有九色、璞胤,甚至是天上之巅一闪而过的,雪麒麟的身影。
陶季在原地伫立着,安静的看着。
小时与兄长在庭院的槐树下打闹嬉戏,被树根绊了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却看到一只暗青色的小鹰站在枝杈间注视着自己,低低的啼了一声。
后来大了一些,束起头发,穿上对襟青衣去私塾读书,还要当心莫要将衣袍下摆沾上泥巴,否则会被打手心。夏日炎炎,在庭院里的小石桌上听先生上课时,一个黑影划过头顶,面前掉了一只雄赳赳的蟋蟀,连忙将其收起来,放课后与同窗斗着玩儿,赢了不少铜板。
再后来,便是满目的血色。
一大家子皆被问斩,陶季呆呆的站着,却在一个巷角看到了一抹白袍的影子。
他也看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自己从睡梦中被人打晕带走,失去意识之前却隐约听到了翅膀拍打的声响。
往事如过眼云烟,模糊而深刻,陶季追着那些回忆跑去,却摔倒在地一片黑暗之中。
眼前蓦然出现了一个青绿色的光团,此时却和他一般的高大,气息强大的让陶季有些瑟缩。
陶季呆呆的看着,轻声道:“真的要这么做么?”
灵珠中传来了一个轻灵的声音:
“自己答应过的事情,可莫要反悔哦。”
陶季闭上双眼,沉默的点了点头,抱着膝盖坐下来。
“怕你无聊,顺便给你准备了些小玩意儿。”
光团微微一亮,复而渐渐远去,将陶季遗弃在黑暗中。
巨大的观尘镜前,站着皆是一脸惊愕的众仙,玉帝单手撑在案上,捋着胡须,也是一脸的惋惜之色。
跪在枯草上的黑发少年全身被笼罩在绿光之中,强大的生命气息破体而出,以其为中心,速度极快的席卷了整个青森,天色蓦然变得阴沉,淡绿色的雨水慷慨的降落在大地上,荒林得到了磅礴生命之力的滋养,干枯的外皮极快的剥落,露出内里健康的棕褐色树皮,草木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长叶,挥去了枯黄,却获得了新生。
神木更是恢复了翠绿色的模样,盘绕在其上的夕照在某个刹那瞬间绽放,清香扑鼻,生机盎然。
笼罩在少年身上的绿光渐渐消散,他睁开双眼,站起身,俨然还是陶季的模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
少年晃了晃脑袋,淡淡的扫了一眼清羽众人,一步步的走到湖边,探头看了看自己的倒影。
“啧。”
少年挑眉,闭上双眼,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他柔软的黑色短发甩了甩,竟然渐渐变成了耀眼的翠绿色长发,到了肩头的部分互相交错纵横,编成辫子垂在背后,面容也变了个人一般,像是天地间的灵气凝聚而成的精灵,出尘而让人不可接近。
木灵睁开双眼,看着呆站着的三人,细细的眉毛挑起,有些轻佻的道:“想我么?”
璞胤绝望的闭上眼睛,过了片刻,转过身去,沙哑的道:“再见。”
说着便要离开,木灵连忙上前道:“我刚复活就要走,一点面子都不给?”
璞胤摇了摇头,道:“陶季没了,我走了。”
木灵有些意外的道:“那个人类,当真对你如此重要?”
璞胤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突然嗤了一声,道:“那头老鹿在天庭候审。”
木灵怔了一怔,咬了咬唇,笑道:“一切都会解决的,毕竟是曾经的辟天神兽,这么多年镇守青森也有功,玉帝应当……应当不会惩罚的太过分。”
“也许,”璞胤惨然一笑,道:“然而我的陶季,却是没了。”
一道暗青色光芒闪过,神鹰出现在青森中央。
“你去哪里?”木灵问。
海东青振翅上天,低沉的道:“黄泉,寻他的魂魄。”
周身草屑皆被带起几尺高,巨鹰翱翔上天际,发出一声悠长的哀啼,向西而去。
“用情还挺深。”木灵自言自语道,却看到云舒与清羽皆是复杂的看着他。
云舒道:“你还真的是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怎样?”木灵问。
“恶劣。”云舒毫不客气的道。
木灵哈哈大笑起来,片刻后道:“这样才有趣。”
清羽的眼睛有些红,突然问道:“陶季他真的……没了么?”
木灵没有回答,反而饶有兴趣的看着清羽,问:“那小家伙人缘还挺好?”
“他是个好孩子。”清羽揉了揉眼睛,又问道:“陶季真的没了么?”
木灵轻轻叹了口气,耸了耸肩,道:“这是我也控制不了的事情。”
清羽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木灵连忙道:“好在他的残魂还是能够轮回的,璞胤应当是能够找到他。”
清羽叹了口气,点点头。
木灵活动了一下筋骨,道:“我听说,昆仑镜被取走,青森的灵兽走了大半?”
“听说?”云舒眯起眼睛盯着他。
木灵一愣,无奈的指了指脑袋,道:“那孩子的所有记忆,我也都有。”
“是的,”清羽道:“青森变成了那个样子,他们也活不下去,因此都迁入了西边的林中。”
“哦,”木灵晃了晃脑袋,无所谓的道:“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将他们都叫回来吧,人多也热闹一些。”
清羽点了点头,木灵突然道:“貌似还有一件事……”
他眯起眼睛想了想,片刻后道:“那孩子认识一个叫白毓的神仙?”
清羽与云舒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木灵道:“还答应了人家一件事情,当真有点麻烦。”
清羽问:“到底是何事?能否交给我?”
木灵眼含深意的看着清羽,笑道:“清羽,你若是再这么好脾气,我都忍不住要欺负你了。”
云舒将手搭在清羽肩膀上,皱了皱眉。
木灵哈哈大笑,道:“你们倒是会欺负我孤家寡人一个,罢了罢了,毕竟也算是我自己的事情,就帮了他这个人情。”
木灵就这么在青森中闲逛了一下午,与许久不见的老友们聊聊天,游手好闲的四处晃荡。
太阳一点点偏西,到了傍晚时分,木灵看了看天色,如散步一般,顺着小径出了青森,径直向京城走去。
昌明二十七年的八月二十七日夜,一个翠绿色长发的少年在京城的夜市上逛了一两个时辰,吃遍了两条长街,成功吸引了百姓的所有目光,接着七拐八拐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白府的大门。
八月二十八的凌晨,陆霄云驾崩,哀乐还未奏响之时,龙座上却出现了一个身着一身布衣的少年,正是黎锦遥,他当即宣布自己是流落在民间的皇子,并以传国玉玺为证,京城上下皆是一片哗然,便当即举行登基大典,而东陵泽及一干臣下在剿灭残余的陆霄云的势力时,京城的几大家族皆被那股残余势力不约而同的进行反扑,而本应当受害程度最大的白家,却早已经人去楼空,不知所踪了。
*
在最深的瀑布之下,奔流而下的不是水,而是粘稠的鲜血。
一只巨鹰的翅膀带起滔天血水,速度极快的倒坠入忘川河中,那里有一条小船,上面坐满了茫然且麻木的灵魂。
忘川河中的孤魂凄厉的嚎哭着,尖利的手爪抓向船的边沿,却永远也不得超生,那些是前生作恶过多的奸人,死后只能够在忘川河中随波逐流,最后随着瀑布流入地狱。
摆渡人的脸庞隐没在斗笠的阴影下,静静地划着桨,海东青堪堪止住了俯冲之势,小船随着水波晃了晃,又恢复平稳。
神鹰锐利的双眼在船上的每个人脸上细细审视了一番,复而挥动翅膀,向忘川河的另一头飞去。
两岸的彼岸花海渐渐地明朗起来,一点点红烛夹杂着细碎的花瓣,随风向前缓缓前进着,那是尚在人世的人们对逝者的哀思。
渡船停在岸边,一个个茫然的魂魄被赶下船,被摆渡人带上桥,从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手中接过一碗热汤,一饮而尽。
璞胤身形变小,飞下去蹲在桥栏上,扫视着过往的魂魄。
女子似是有所觉一般抬起头,蹙眉盯着小鹰。
“你的阳寿还未尽,怎会到这里来?”女子开口,声音悦耳动听。
璞胤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反而问道:“最近到这里来转生的,有没有个叫陶季的?”
女子轻声道:“魂魄转生的名册,孟婆也不知晓,此事是阴差大人们负责的。”
“你便是孟婆?”璞胤有些意外的道。
“小女子便是。”孟婆也不生气,道:“阳寿未尽的,不论是凡人还是飞禽走兽,都不宜在此地久留,否则会损耗精气,活不长的。”
璞胤不以为意的抖了抖翅膀,并不在乎这个,道:“这便不用你操心。”
孟婆没有答话,手上的动作不停,笑脸盈盈的向着那些可怖的孤魂。
璞胤看了一会,走过的都是些干枯瘦弱的老人,想必是已知天命之人,对死亡也欣然接受了,皆是从善如流的接过汤碗一饮而尽,走过桥去。
当然也有例外。
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公子在桥下观望了很久,有些畏惧的回头看了眼催他上桥的摆渡人,又等了一会,还是不情不愿的跟着上来了。
孟婆给他打了碗汤,年轻人捧着汤,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孟婆轻笑道:“公子若是生前有心愿未尽,可以说与孟婆听,说不定可以帮上公子一些。”
年轻人望着血红色的忘川河,道:“我在等一个人,一位姑娘。”
孟婆依旧是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年轻人有些难以启齿的道:“我们从小便是青梅竹马,也早就定了婚约,准备在下月找个大喜日子办了。然而她前几日去荷塘采莲,却被水底的什么东西缠住,溺死了,我……悲痛欲绝,也投入那个荷塘自尽了,来到这个地方后,我问过摆渡的船家,他却说没见过那个姑娘,我便想她会不会是迷路或是怎么的,落在后面了,就想在此等一等她……”
“若是现在便喝了这汤,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吧。”年轻人道。
孟婆道:“每隔三日的三更时分,阴差大人们便会去凡间勾魂,那些迷路的、或是被什么东西缚住的魂魄都会被一并带来,不会有事的。”
“你若是肯等,也可在此处等上一等,”孟婆道:“不过莫要等太久,魂魄若是不到阴间去,会损耗自身的阴气,到时转生也危险。”
年轻人感激的点了点头,放下汤碗,跳下桥栏去,在桥底下望着。璞胤饶有兴趣的道:“还真有这种事情,还以为凡间的志怪之书上皆是杜撰的。”
孟婆一笑,轻声道:“然而还是等不到的居多,人心叵测,不可说。”
璞胤待了一会,觉得有些烦躁,想了想道:“可否帮我个忙?”
孟婆道:“鹰公子请说。”
璞胤:“……”
璞胤道:“我先去找黑白无常,你帮我留意一番,若是看见了这个人,还请告诉他,让他在此地等我一等。”
璞胤飞起来,从须弥戒中取出一物,刚好掉在孟婆怀中。
那是一个画影镜,上面是一个少年的睡颜,正是陶季。
孟婆看了看,将画影镜放在怀中,笑道:“没想到鹰公子竟然钟情于一个凡人。”
璞胤嗤了一声,道:“有何事不可能。”
孟婆依旧是笑着,盛了碗汤端着,突然道:“鹰公子要不要来一碗?”
璞胤吓了一跳,连忙向一边飞去,怒道;“开什么玩笑。”
孟婆掩嘴吃吃的笑道:“这是固魂汤,让阳寿未尽之人能在地府多待些时日。”
璞胤将信将疑的看了看,觉得不像有假,飞过去啄了几口,瞬间觉得那阴冷之气消去了大半。
璞胤道:“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像我一样来寻魂的很多么?”
孟婆眨了眨眼睛,笑吟吟的道;“有何事不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