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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又恐君身不胜寒 ...

  •   半月之后。

      昆仑、妖界一战,虽是以一种极特别的方式戛然告终,历时并不甚久,但双方殊死相搏,短兵相接之下,伤损依然在所难免。以琼华泱泱大派、百年基业,本是何等显赫风光,终究也需要时间去消化他们自造的苦果。

      其中最沉重的一枚,就是太清真人的死。

      这亲手主导了飞升大梦的老人,到头却未能看见美梦终点,只能在无尽憾恨之中郁郁长辞。

      最后那刻他有一瞬的神智清明,挣扎着要将玄霄、夙玉唤来榻前,只可惜因着双剑缘故,这两人各自遭际凄凉,早已是他今生不能复见。唯有夙瑶还尽心随侍在旁,牢牢握住他枯瘦双手,颤声问师尊可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心愿?老夫……琼华……”
      太清喃喃重复几遍,忽然浑身一震,浑浊双眼中闪过两道刀锋般的锐芒,又有两个比刀锋更锐利的字,如罡风,如毒箭,从他打颤的齿缝之间狠狠迸射出来:

      “升——仙——……”

      正是这两个字,带出了他喉头最后一捧热血,也耗尽了他最后一口气息。

      琼华派第二十四代掌门太清真人,一生劳碌,潜心修道数十载,一袭白袍上浸染过不知多少妖兽的血腥。他仿佛早已忘记了,妖也是会流泪,而他自己也是会流血的。

      妖的眼泪是不是与人一样清白干净?

      人的血难道就比妖更加温热鲜红?

      这其中道理,他只能待来生再去参悟。

      他咽了气。

      “师父……师父!!师父————!!!”

      人死如灯灭,生前再多光华耀眼,到头不过一片黑茫茫的空。唯有夙瑶悲恸的呼声还在夜风之中回荡,成为他最终,也是唯一的挽歌。

      ……

      太清身亡之后,琼华派群……姑且说是龙无首,人心惶惶,一时间乱象频生。而在太清诸弟子中,玄震与妖将一搏,身负濒死重伤;夙玉被妖女掳去,下落不明;玄霄失却望舒之后渐遭阳炎侵体,心魔难抑,一日较一日凶煞成狂,长老们不得不先将他囚于禁地,苦寻救治之方。

      如此一来,门派中堪当大任之人,便只剩下了夙瑶。

      所以夙瑶顺理成章地接过大任。冠如朝阳炫目,带似冷月流华,一朝加身,便是单属于一派掌门、无人再可轻视的尊荣无上。

      对早已认命的夙瑶而言,这又何尝不像是美梦一场?

      可即便是这样的美梦,也再不能慰藉此后无数个漫漫长夜,披霜戴月,独对孤灯,在玄靖病榻之前黯然失神的那道身影。

      ——玄靖毕竟人微力弱,伤重至此便已无解,虽然以灵药吊住一命,却是再也不曾醒来。

      夙瑶终究得到她渴望的,失去她以为可有可无的。这个结局虽不完美,但两相抵过,得大于失,也算得上无可厚非。

      可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满足,一点都不快乐?

      夙瑶怅然自问,无言以答,便只有凝视着玄靖憔悴的面容凄声苦笑:

      “师兄,你这是何苦……”

      “我心在天外,此生与你无缘,你难道还不曾看的通透?仙途坎坷,夙瑶早有意料,纵死不悔。你又何必执迷,为我……白白断送一生……”

      寒夜寂寂,她语声听来是说不尽的惨淡苍凉,似羌笛胡笳一般能将人肝肠摧断,哪里又有半点新任掌门的意气风发。

      “生死有命,掌门又何必自苦?”

      房门吱呀一响,却是白发长须、容颜和蔼的青阳长老缓步而入。

      他温声道:“近日门中诸事繁忙,你临危受命,夙夜忧劳,怎么还不去好生歇着。”

      “……”
      夙瑶身姿不动,抬头时容颜也如冷月,有霜雪重重从眉梢一直结到眼底,完美掩去了其中悲戚。

      “我自有分寸,长老不必挂心。倒是禁地那人——”

      随后她开口,声线凛凛一转,其中再无萧瑟伤情,一字一句都如千年的玄冰般寒凉坚定,恍然又是一个太清。

      “——玄霄阳炎入心,狂乱失智,祸及同门。依长老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这……”
      青阳捋须沉吟,有心为玄霄说几句好话,但思及他目下情状,一时竟是无从开口。

      夙瑶便在这时冷冷出声:“青阳长老最是照拂后辈,心存不忍,夙瑶岂会不知。但长老也须明白,当断则断,小不忍则乱大谋!”

      青阳轻咳两声,垂目斟酌着道:“掌门,我知你与玄霄有些龃龉……”

      夙瑶拧眉:“怎么,长老莫非以为我会假公济私、挟怨报复不成?”

      ——那还真是猜对了。

      玄霄心高气傲,对夙瑶是一以贯之的瞧不上眼,每逢照面总恨不得拿鼻孔看她。如今他落得这样结局,若说夙瑶心中全是惋惜、毫无快意,那未免有些虚伪矫情。

      但归根结底,此事并非起于夙瑶私怨,玄霄走火入魔是真,更曾错手伤人,于情于理都不可轻言放过。青阳身居长老,对此中关节再清楚不过,是以越发的犹豫难决。

      若要将玄霄放出禁地,他现下性情大变,一旦入邪为祸,难免贻害无穷。

      若要依门规严惩玄霄,他不过替琼华做了凶剑祭品,又是何其无辜!

      “罢了,罢了,当真造化弄人……既已回天乏术,我也无话可说……”

      ——两相权衡,逡巡再三,最终仍只能给出一个答案。

      一言底定他人半生,青阳心知“玄霄”二字自此便成枷锁,从今往后他再得不了片刻良心安宁,而要日夜受愧疚责难,至死方休。

      “就由我与宗炼、重光助掌门一臂之力,将玄霄……冰封于禁地之中。”

      “好。”

      夙瑶闻声颔首,半月来头一次轻抿薄唇,挑起一点连她自己也未觉察的冷笑。

      “长老果真深明大义。”

      ……

      “————夙瑶,你疯了?!你敢如此对我!!”

      “我看你才疯了。”

      玄霄的反应并不令夙瑶意外,如今他受阳炎反噬,神智昏沉,简单来说就是大脑过度充血导致整个人长期处于卧槽状态,讲起话来自然也是特别的卧槽。

      夙瑶有时都会怀疑,他是不是还没有从“我女朋友和我师妹和我兄弟和我娃一块儿私奔不diao我了”的打击之中缓过气来。

      只要看到玄霄这种缓不过气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心口那股郁气都平顺了几分。

      彼之毒|药,我之蜜糖,古人诚不欺我!

      “夙瑶,你气息虚浮,可是连日来操劳过甚?”
      共同施工之际青阳回首,他才真正是为后生子弟操碎了心,每一条皱纹里都爬着忧心挂虑。

      “无妨。”夙瑶脸白如纸,但仍强撑着抬手抹去了额角薄汗,“凝神,不可松懈!!”

      毕竟是要上演大冻活人的戏码,玄霄体内阳炎炽烈,激荡难平,合他们四人之力方能勉强以寒冰压制,容不得一丝一毫差池。

      幸好一切进展顺遂,不过片刻之间,他们面前已矗立起一座上接穹顶的巍峨冰柱,披发长衫的青年被封冻其间,连指尖也不能再动弹半分,五官都凝固于最后一个震惊愤慨的表情。

      …………有点爽。

      夙瑶用力清了清嗓子压下这点快意,回身向三位长老嘱托:“玄霄的灵光藻玉就由我保管,从此任何人不得擅入禁地。此事不宜声张,还请长老……”

      三人又何须她再叮咛,当下允诺不再涉足禁地,寻回望舒之前,只当此事已烂在肚中。而玄霄眼睁睁看着夙瑶在自己面前大议生杀,虽是满脸血气都已凝结,眼中仍然不可自制地长燃怒火,星星点点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愤恨之色。

      “夙瑶,你竟敢——”

      “我身为掌门,心系大局,有何不敢?”
      夙瑶此刻心气却已今非昔比,冲他撇下声冷笑便傲然转身,“师弟,你莫恨错了人。若非你对那妖女手下容情,放任她强夺望舒,你又怎会落得今日下场?记清楚,是她害你,不是我害你!”

      “——住口!!”

      阳炎霎时暴涨,似狂风海啸般穿透冰层汹涌而来,一瞬间竟将站立最近的夙瑶撞了个趔趄。

      再看冰中那人神情,脸上虽是一根肌肉都不曾改变位置,但目中光华灼灼,清明如洗,赫然已与先前混沌大不相同。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指摘她之功过。”

      他一字字道,灵体传音,字字发自神魂,锋利冷锐如同刀戟相磨。

      “你且记清楚——无论夙沧做什么,怎样做,我知她决不害我。”
      “所以无论下场如何,我也决不恨她。”

      自知曾经气盛失言,无形中伤她至深。
      往事不可偿还,他便只有从此立誓,不恨,不怪,不疑,一生仅容这一次错误。

      卷云台上惊骇懵逼是真,但懵逼之后,夙沧依然是夙沧,是令他啼笑皆非内心崩溃却绝不容别人说一声不好的夙沧。

      “你……”
      夙瑶愕然失声,不敢相信他竟还保有一点澄明,保得一线玄炎也吞不去的纯然牵挂。

      他终究以他的方式回应了夙沧心意,然而唯有这点“回应”,是夙瑶今生今世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

      “好……你们很好。”她后退,脚步踉跄,像是要从自己心魔中逃离,“三位长老,我们走。务必全力追拿妖物!!”

      ……

      “听说你要拿我喔,拿一个我看呗?别客气!”

      ——踏出禁地石门那一刻,夙瑶简直怀疑自己疯了。

      不是她疯了,就是夙沧疯了。

      不仅是夙沧,还有云天青、夙琴,以及一位她不曾谋面的俊雅青年。他们竟然就这样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踏入了琼华剑林,神态闲适从容得仿佛在逛自家后院。

      “夙瑶师姐。”
      夙沧当先冲她抱拳一礼,眉眼如花满是粲然笑意,“半月未见,别来无……看师姐脸色发青,想来不是无恙。师姐辟谷已久,难得尝一次腹痛滋味,可曾觉得怀念?”

      “你——?!”
      夙瑶的确是辟谷多年,平日只进些清水与增补丹药,所以前日就任掌门时突然腹痛难耐险致虚脱这件事……她是宁死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夙琴挨过琼华当胸一刀,如今好不容易借着夙沧妖力恢复人身,脾气更是刻薄,早已在夙沧身后“噗”地笑出声来:
      “沧沧你别的没学着,这下毒之后的口气,倒是越来越像男神了。”

      所谓“男神”本人——长琴却是温文尔雅没半点刻毒相,缓步上前,向对面剑拔弩张的四人拱手笑道:
      “诸位不必警戒。我等今日前来,并非寻衅,实是要与琼华派商谈一桩大事。此事若成,于双方都有益无损,诸位不妨一听。”

      夙沧微笑接话:“这自然是有关升仙之事。”

      “荒谬!!”夙瑶怒道,“若非你们从中阻挠,琼华升仙大计,又怎会功亏一篑,徒劳而返?!”

      “夙瑶师姐,话不可这样讲呀。”云天青轻飘飘地插话,“琼华派自己修仙,却要拿妖的性命来做代价,委实教人看不过去。我们也不是成心与你作对,若有其他法子飞升,顺便捎上我一个,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派胡言!”
      夙瑶将剑一抖便欲上前,却被自她左右闪出的青阳与宗炼齐齐拦下。宗炼抢上一步,目光闪动间透着急切:

      “天青,莫非你们……得知了其他飞升途径?”

      云天青连忙摇手:“不是‘我们’,我哪有这么大本事?都是夙沧师姐。这半月你们忙着满世界抓人,她也在满世界找人,就是想找出不用侵犯妖界也能汲取灵力的法子。”

      他口说与己无关,神色间还是颇为得意,顿了顿又道:“如今她找到了,头一个就想来琼华派讲和,毕竟这法子困难得很,有你们配合也得耗上个一年半载的。早些着手,玄霄师兄便能少受煎熬。”

      夙瑶还未答话,青阳慈和的面孔上已现动容:“你——你是为了玄霄?可你为何……”

      这一句自然是向夙沧发问,而她闻言肃然,竟连那招牌式的笑容都彻底收起,信手一拢白发,冷目流转如冰泉飞泻,一字一句都落得无比庄严:

      “为何?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他。难道青阳长老以为,我们妖兽只懂发|情和交|配,就不会喜欢上一个人么?”

      ——虽然内容是庄严个屁。

      “喜欢……上……这跟发|情交|配还不是一回事……师姐一本正经说什么呢……”
      云天青紧随其后,若有所思地慢慢重复道。

      “哎呀天青你说什么呢!好污我不要听!”夙琴掩着耳朵。

      “闭嘴让我装完逼。”
      夙沧不理会这两人实为虐狗的打岔,也不去看脸上青红交加的夙瑶,只凝目于青阳向他款款一拜:“望舒剑落于我手,琼华左右也是飞升无门,何妨共谋一试。长老若有意一叙,眼下不如先让我过去,玄霄总该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这件事情,你说对么?”

      “……”
      青阳皱眉沉思片刻,又转首同重光、宗炼二人换了个眼色,便不再言语,收了剑默然退至一边。双剑飞升所引发种种祸事,他们三人看在眼中,各有计较,早已不如昔日太清在时那般狂热盲目。

      夙沧展颜一笑,朝身后三人招了招手就要上前,却又被夙瑶冷着脸沉声喝住:“慢着!好大胆子,你可知现今琼华谁是掌门?长老们未免糊涂,这妖女心思诡谲,谁知她又在打什么主意,琼华禁地岂容她自由来去!”

      “……”夙沧只好回身,不过她现下的确是心花怒放,连嗔意中也带了三分喜气,“那我跟你说清楚,第一,无论琼华派谁做掌门,我都真的、真真儿的,没有将它放在眼里。”

      “你……”

      “第二。鉴于第一点,我当然也没把你们这个一面冰箱一面微波炉的禁地放在眼里,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今天真的只是来给师弟送温暖而已,你说冰箱里得多冷啊。”

      “送……温……”夙瑶先是瞠目,随即挑眉冷哼,“那又何须如此兴师动众,难道还想向我们示威不成?”

      夙琴抢着探出头来:“这你就不知道了,众人拾柴火焰高,人越多温暖才越大啊。喏,你看!”说着她便扬手向云天青背后一指——他肩上铿锵作响,正扛着条明显分量不轻的麻袋,“我们连火锅和菜都背过来了!!”

      “火……”
      夙瑶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就要向后跌倒。

      “对啊对啊,”夙琴却还不肯放过她,“沧沧答应我的,为了庆贺我重新做人,我们要在玄霄的冰雕之前,把这些统统吃掉!”

      “…………”

      直到夙沧施施然取出夙玉那块“灵光藻玉”开启了石门,又施施然率众踏入禁地,夙瑶都还如雕像般木立原地,神色凝固,仿佛也已遭了冰封。

      “……你们看那妖如何?”
      重光为人最是一针见血,首先打破沉默,“若依我看,她与昔年在琼华时并无二致,倒算得上表里如一。”

      青阳只能苦笑。表里如一的不干人事,当然也算表里如一。

      “我……当真看不透她。”宗炼叹气,“不过她曾警示玄霄双剑凶险,或许真是好意,也未可知。我们不妨静观其变,且听她有何打算。”

      “哦?但我却能看透一件事。”
      重光忽然将一对鹰隼般的锐目微眯,带着些揶揄之意慢慢道,“照她这样胡闹下去,玄霄好像是非恨她不可了。”

      但这“一件事”也并不全然准确,玄霄在千锤百炼之下早已将涵养修得极好,面对这些兴冲冲架起火锅煮上汤、声称要让他体会一把人生寂寥的不速之客,他只说了两个字。

      “……你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又恐君身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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