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得妻若此 ...


  •   小小一桌火锅,对吃饭的人来说是风卷残云,但对冰中看人吃饭的人来说,那就是“寒叶飘逸洒满我的脸,吾友叛逆伤透我的心”了。

      幸好这场不见血的上刑并未持续太久,夙琴将最后一个肉丸子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轻吐出一声饱嗝之后,便也敛容整衣,双手交叠,从寒冰上袅袅婷婷地站……没能站得起来。

      “……沧沧,帮我加热一下,我臀好像冻在冰上了。”

      “…………”

      夙沧一手抵在冰上源源注入热力,另一手便抬起来撑住额头。

      “我早对你说过禁地苦寒,不是常人来的地方……”

      “那怎么行!”夙琴目光坚定,“我做了两年鸡,呸,在芦花鸡身上熬了两年,要不是想到玄霄将来比我更惨,哪还有盼头活啊?”

      夙沧把额头垂得更深了:“就为了看人倒霉,你不惜把屁股粘在冰上……”

      “失了个策,谁知道这鬼地方冷成这个鸟样。沧沧,我们下次来放烟花好不好?”

      “不、不管怎么说,这总不是久留之地。”
      云天青干咳两声打断了她,他实在不忍再去看玄霄的脸色,“夙琴师姐你气也出了,屁——身上也解冻了,不如我们这便出去,长老他们还等着呢。”

      “云少侠所言极是。”
      长琴已经在收拾碗筷,姿态斯文优雅得像是拂去琴上落花,“不过开门时还须小心些,让琴姑娘走在后头。”

      “为什么?”云天青疑惑。

      长琴拨开一缕额发,淡然笑道:“几位长老先不论,那位掌门或许正持剑等着我们。”

      ……

      夙瑶究竟有没有仗剑在外伏击,夙沧不清楚,因为她并未离开,而是独自一人留在了禁地里。夙沧也不关心,因为她相信有长琴和小青天在,这次琴姐一定会被保护得很好。

      琼华方面的交涉,他们也一定能够完美处置。

      而她所需要处置的,就只剩下“她自己的事情”了。

      “……”

      有那么半刻间,她和玄霄只是隔着半透明的坚冰对视彼此,默然无一言对答。在冰中看来,玄霄苍白的面容仿佛也变做了半透明的,眉眼轮廓都不像往昔那样清楚,多了一层雾里看花般的模糊。

      仔细想来,她与他相处时日并不甚长,也许还不足以让她将这个人看得清楚。他的骄傲与执着,信仰与迷障,也许她永远都不能够明白。

      但她还是来到这里。

      即使永远不能明白,但她还是尊重玄霄,尊重他对成仙不可解的执念。无论结果如何,他的执念总需要有一个结果。

      所以她决定为他带来这个结果——以一种不必牺牲任何人的方式。从今而后,旧事尘埃落定,前路不可测知,生死祸福,君自珍重。

      “师弟,你认真听我说。”
      良久之后她开口,声音是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沉静,“我找到了不用屠戮妖界也能收集灵力的方法……”

      但玄霄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忽然道:

      “你瘦了。”

      夙沧一惊,下意识脱口反问:“你被穿了?”

      “……”
      玄霄不说话。

      夙沧急急踏上两步,目光闪烁:“你……被下降头了?”

      “……”
      玄霄还是不说话。

      夙沧猛地倒吸凉气:“你冻傻了?!”

      “……没有。”玄霄终于忍不住冷冷道,“但若在这里多关些时日,或许就要发疯。师姐有什么话,最好在那之前说完。”

      话音未落,夙沧已经眉开眼笑地鼓起掌来:“哎呀这口气才对嘛!师弟突然那么肉麻地关心我,吓得我凤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

      “…………”
      玄霄又不说话了。他很想将眼睛也合上以示不满,但如今别说眼皮,他就连一根眼睫毛也没法从冰层中抽出来。

      幸好他的原始表情就足够愤慨,横眉竖目,不怒而威,活生生一个咆哮的马○涛。

      夙沧却是笑开了花,满面的欢悦颜色收也收不回来。玄霄只能直勾勾看着她衣袂轻扬,人也如一阵轻烟般悠然飘上石阶,而后停步旋身,背抵着冰柱慢慢地坐了下来。

      “其实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夙沧轻声,这次声音中没有笑意,“只不过这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事情,和你相比,我并没有吃多少苦头。”

      她认真说话的腔调有一点儿像是长琴,轻而又清,淡泊却悠长,仿佛从遥远山巅上蜿蜒而下的流水,穿越了千百岁的年月才抵达今日人间。

      “夙瑶说的话我听见了,”她顿了顿又道,“其实她没有讲错,你心里也明白得很。你会有今日之局,的确是我害你。”

      玄霄立即截口:“这不是——”

      “——但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夙沧突然抬高了嗓门,将冰面拍得咣咣作响,“所以你本来就不该恨我,不恨我是本分,恨我是你脑里有粪!!”

      “……”
      如果不是每一口气息都被寒冰冻结,玄霄几乎又要使出咳血的劲儿来纵声长叹。

      夙沧毕竟是他同类,一旦站稳立场、下定决心,对自己所作所为便不会再有半分愧悔歉疚,哪怕一方因此而倒下,在他们的前路上也绝对没有“对不起”。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不存在谁负了谁,所以不需要谅解与原宥。

      “我不恨你。”想到这里玄霄豁然,“我们早便约定,各凭本事,且看如何结果。如今结局分明,我既然敢作,自是敢当。”

      “……”

      夙沧反被他这句话堵住,敛了眼目沉吟片刻,方才抬头还他一个艰涩的笑:

      “对,没错,你一向敢作敢当,我也一向喜欢你这点骨气……可我怎么就这么恨呢?明知道你作的是死,我怎么就不能放手让你去死呢??”

      ——因为爱情啊!

      如果换了脸皮厚一些的男子譬如云天青,这时候一定会理直气壮地大声点破。

      但玄霄并不是个脸皮很厚的人,虽然他意气激昂时有一点霸道,还有一点暴骄——这比傲娇难对付得多——但在真正要紧的核心问题上,他并不比夙琴高中时穿白衬衫、看文艺电影、颤巍巍给女孩子递情书的青涩同桌高明多少。

      所以他漠然放过了这一表白刷好感的绝妙时机,一个字也没有多说,只是将他比冰还冷、比铁还硬的目光放暖放软了少许。所谓“少许”是指,除了夙沧之外,世上也许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得出来其中变化。

      他的声音也只有少许变化,像是感冒发作时塞了鼻子:

      “……多谢。”

      “谢啥谢,我还没说什么方法呢。”
      夙沧大马金刀地倚冰坐着,一面抬手去揉眼角,一面却不饶人地将眼一翻,“万一我说的是‘欲上仙宫,必先自宫’,你也要谢我吗?”

      “…………”玄霄正儿八经地怔了一下,“……是吗?”

      “想也知道不是啊!你行行好,不要那么信任我,我压力好大的,以后连瞎话都不敢说了。”
      夙沧哭笑不得地斜过眼瞪他,“你放心,我既然不容你们损害幻暝,当然也不会掉过头来害你。不就是上个天,多大事情,值得绝后么?”

      玄霄在心中无声地点了点头,这次他不再急着用言语表达感激。

      “不过‘必先自宫’也不算什么,左右你要在冰里冻上一年半载,小鲜肉都得变成过期猪头肉,那二两肉多半没的使了,留不留一个样。”

      “……师姐!!”
      幸好没道谢啊这都性骚扰上了啊!!这人行不行,分明是挑着雪中送炭的旗子落井下石啊?!!

      但玄霄毕竟沉着机警,在这般五脏冰凉、头顶冒烟,名副其实“水深火热”的双重煎熬之中,竟然还敏锐地捕捉到了夙沧话中信息。

      “——依师姐言下之意,此法耗时将近一年,而且这段时日无法将望舒归还,我须好自为之,对是不对?”

      “呃……”
      夙沧本还存了一肚皮的玩笑话要说,闻言也只好识趣点头,提前将话题拨回到正轨,“你果真是削尖耳朵在听。不错,这法子起效极慢,旷日弥久,还需要将羲和、望舒分立两地,如果没有外力支撑,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双剑分立?”
      玄霄头一次看见明确的希望,冷淡目色中顷刻炯炯地窜起了两束火光:“那你想必已知晓为夙玉抑制寒气的方法。”

      “是,日前我已找到阴阳紫阙中‘阳’的一半,不然怎么敢离开她。”夙沧干脆答道,“但我既不知另一半紫阙的下落,也想不到其他助你脱困的方法。你阳我也阳,同性相冲,凭我非但救不了你,还有可能让你阳炎焚体,提前灵车漂移。”

      她说来从容自然,玄霄对生死之事早已看得极轻,闻言亦不觉意外,只是注目于她静静地等候下文。

      夙沧果然还有下文:“幸好这羲和剑本就是我骨中之骨,不必待你破冰,由我来使也是一样。”

      此话一出,玄霄也不由惊诧:“你要用羲和?你可知此剑凶煞——”

      夙沧冷冷打断:“这好像是两年前我提醒你的话。”

      “这……”
      玄霄仅有一刹那的怔忡语塞,旋即又反应过来道:“这与我不同。我志在求仙,甘愿赌命一搏,你无意此道,有何必要冒此大险?”

      “亏你还明白。”夙沧毫不领情,语声反而越发冷彻如针砭刺骨,“那么幻暝群妖一样无意此道,有何必要为你的理想而死?他们死得,我就死不得?师弟,你分别心未免太重。”

      ……有分别心怎样啊我又不是想成佛!!

      玄霄勉强将这句话吞了回去。他多少已猜测到夙沧的计划定是非同小可,她为他设想绸缪,煞费多少心机,又岂是自己一句“你瘦了”所能概括。

      无论如何,对这样的姑娘——虽然年纪上已是姑奶奶×9了——他总该投桃报李,多顺着她一点的。

      夙沧看他气息恢复平顺,便也敞开天窗,堂堂正正、正正经经地向他说清了此中关节脉络。五灵仙术,人剑同修,无论哪一样都是极其奥妙精深的法门,被她说得犹如组装高达模型一般,玄霄也只能暗自苦笑。

      她所说的法子并不离奇,甚至有那么一点返璞归真的拙劣。如果换做别人来讲,或是换了旁的人来听,多半会怀疑是个黄毛丫头在讲她童言无忌的梦话。

      她说的是:
      “你还记不记得篁山?记不记得,我的故乡是怎样被人毁去的?”

      玄霄当然记得。那些千年不散的阴戾冤魂,他们向“神仙娘娘”拜倒时虔敬而悲戚的呼叫,他一生也无法忘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不愿回想这件事情,但既然夙沧问了,他就不能不作答。
      “篁山得天独厚,灵力充盈,难免受人觊觎。我知道在你看来,琼华派与毁你故园的修仙者并无区别,幻暝界也正如篁山——”

      ——等等。

      幻暝界,正如……篁山?

      “师姐,莫非你……”

      “你注意到了?”夙沧回过头来展颜一笑,“不错,我就是要将望舒立于篁山,羲和立于琼华,配合五灵法阵构筑通道,将篁山的地脉灵力一点点引入琼华。”

      “胡闹!!”
      玄霄不喜反怒,想也没想就厉声喝断她道,“动摇一方地脉,倘若招致天灾,就算整片山川都被夷为平地也未可知。篁山恶阵已破,百废待兴,难道你就不想重建故园?将这最后一片回忆之地都用在助我飞升上,你又能得到什么?!”

      “什么也没,”夙沧淡淡撇了撇嘴,“除了能让你高兴之外,这件事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那你——”

      “但我还是要去做。”

      夙沧的话声已不复冷彻,相反还十分的温软柔和,就如同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春水。

      但“水”却正是世上最无坚不摧的东西,它可以融化吞没最寒凉的冰雪,也可以凿穿最坚实、最险峻的山峰,越过杳无人迹、寸草不生的最孤冷的荒原。

      在抵达唯一的终点之前,决不罢休。

      “我只想告诉你,”夙沧就用这春水一般温和而又坚韧的声音说道,“如果我不肯让你做成一件事,那我宁可绝交动手也要阻止你,无论你乐不乐意。如果我想帮你做一件事,那我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做,不管你领不领情。”

      面对这么一副盛气凌人、“你不从就冰咚你”的架势,这样蛮横无理强取豪夺的总裁式发言,就连玄霄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回应,更遑论拒绝。

      但他也没法顺理成章地接受:“昆仑与篁山相隔千里,双剑之间的联结必定十分微弱,要以它们为枢纽构造通道,这又谈何容易……”

      “我知道。”
      夙沧的嗓音还是幽柔如春水,春水还是安详平滑如明镜,唯见潋滟波光,连一道涟漪也不曾漾起。

      对于玄霄所记挂的全部艰难险阻,她只说了五个字:

      “我来想办法。”

      “我会想办法。”
      像是唯恐玄霄听不清似的,夙沧又一字字地平缓重复一遍,一面踮起足尖去贴近冰中那苍白模糊的面容。

      “一切都有我在。”
      “所以,你不要再为升仙做那种害人害己的事情了。”

      “……”

      她的鼻尖触上冰层,玄霄也似隔着轻烟薄暮看见了她,看见她如秋霜、如冷雪一样披落在肩头的白发,那样明艳的恣意风流的眉目与风骨,每一样对他来说都是陌生。

      唯有夙沧那一对含笑黑瞳中的光亮经年不改,如满天星斗倒映寒潭,那般澄明清朗,不染纤尘,依旧是他年少时怀着无限憧憬仰望过的星光。

      无论生死祸福,无论疾病艰险,无论背道歧途。

      她始终待他如初。

      她永远待他如初。

      就如天悬星河,千载浩荡璀璨,不迁不移。

      “你……为什么……”

      玄霄还是不能理解,不理解夙沧为什么甘愿做到如此地步。她大计已成,完全可以像琼华所有人那样对他弃置不顾,带着与她志同道合的男朋友女朋友们一块儿归隐深山。篁山毓秀钟灵,以夙沧修为,不出百载便可白日羽化,再渡仙身。

      可她竟然在方才几句话的功夫之间,轻描淡写就把这一切都放弃了,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

      “‘为什么’?”
      夙沧觉得玄霄的疑惑也有些不可理喻,“篁山再好,承载我再多记忆,那也不过就是块地罢了。没有现在,回忆徒增伤悲;没有人,要地又有什么用?”

      “你身边……有许多人。”玄霄竭力将语气维持着平静,“没有人的是我。”

      夙沧满不在乎地将袖一扬:“后宫虽多,这不还缺个正宫镇宅嘛。喏,我拿这块地聘你回家,从此我有了压寨夫人,你也不用再一个人孤零零地吃冰,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你还问为什么,四八四傻。”

      “……咳咳咳!!”

      这一回即使气息冻结也阻止不了玄霄放声咳嗽,“师姐,你可知你刚才在说什么?”

      “哎呀我知道,”夙沧的语气更满不在乎,新月般的眉眼间笑意更浓,“我在求婚啊!”

      “…………”

      所有精心锤炼的言辞在这一刻碎成齑粉,所有奉若神谕的教条和操守都如摧枯拉朽一般崩毁溃散。

      玄霄眼前忽又浮现出那些高居庙堂、仪容庄严的神像,只觉得他们之中绝无一尊,能有夙沧这样坦荡通透,看开了一切而又悲悯着一切的神情。

      不负苍生不负卿,她的确无愧于故人所称那一声“神仙娘娘”,妖骨慈心,浑然天成。

      无论仙妖,世上只得这一个夙沧。

      所以玄霄的回答也只得一个:“你……此话当真?”

      “你还问!这怎么能有假。”
      夙沧故意将头撇了开去,一边却还忍不住地拿眼角向冰里瞟,“那你呢,答不答应?”

      然后她就听见了玄霄的声音,原是云雾般飘渺,但其中多了个安定的芯,便如拨云见日般一片清明。

      “——得卿若此,夫复何求。”

      “…………………………等等,我才是夫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比虐狗节迟来一天的虽然乱七八糟但是好像是求婚!的更新(x
    星爷说没有环境要钱有什么用,沧沧说没有人要地有什么用,这里面没有多少道理,就是一种最土最原始的情怀。对沧沧来说想上天的玄霄也是一种情怀,就像千年来想要起死回生的她自己一样。撇开副作用不提,她自始至终都尊重玄霄,想帮他实现他的情怀。
    对这么样一只凤傲天,除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之外,我好像也找不出其他更合适的形容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