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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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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日头已经很毒辣了,又正值未时,更加暑热。周肇霆着立领白衬衫,因要去储秀宫不好将竖领解开,偏他是个畏热的,这一路上红墙黄瓦石板地,光秃秃赤裸裸地晒着,一处纳凉遮阳的地儿都没有,可真是苦煞了京城小霸王。
话说那储秀宫是西太后之前长居之地,庚子年八月西逃回京之后,老佛爷这才久住颐和园乐寿堂。今天西太后来了拍照片儿的瘾,趁着兴头回了储秀宫,召来御用摄影师裕勋龄。可照片儿还没拍两张,就递进来一份前驻日法大使裕庚的加急折子。太后看了两眼,皱着眉差小云张去找宣靖侯来。
“老佛爷吉祥。”周肇霆一进门就先问安,边上有伶俐的小宫女立马上前接过他的外套。
“今儿个日头毒,看你这一身汗。梁连英快给侯爷搬把椅子,吩咐两个丫头来摇扇,再让下边送两碗冰镇过的酸梅汤来,莫要中暍了才好。”太后一连串指令,储秀宫顿时忙碌起来。
周肇霆礼貌性地与裕勋龄打了招呼,这个裕勋龄是裕庚次子,海龄容龄二哥,生的白白净净,眉目端正,无怪乎会被对容貌挑剔的老佛爷选进宫里做御用摄影师。往里处说,他们日后还是一家人。不过,裕勋龄生性腼腆,与周肇霆的张扬大相庭径,因此两人虽同有满腹西洋经,却不过点头之交。
“咦,老佛爷您今儿个照相怎么没喊皇后过来?上回去钟粹宫请安,听她说别人给她照的不好,想要裕二爷给她拍。”
“皇后那身子骨也是可怜,近来受了风寒,正遭罪呢。”
周肇霆见太后神色淡漠,就知并非仅是风寒那么简单。皇后是太后亲侄女,本该位高权重,但皇后性格柔弱寡断,才貌平平,即使在珍妃死后也没能得到皇帝宠爱。而她又不善巴结经营,讨不到太后欢心,平素召见命妇福晋也没甚威信,势孤力薄,在后宫里过得如履薄冰。若非念在她与太后的亲缘关系,早叫人给欺负死了。皇后曾经照顾过周肇霆一段时间,对他甚好,周肇霆很是感激,也很同情这位静芬大姊姊的际遇,明里暗里都扶持过不少。
“老佛爷我认识一位西医,不如让他来给皇后瞧瞧?您接纳西医给皇后看病,彰显您宅心仁厚,不仅皇后感激,众大臣也会倍感安慰。另说,各国报纸将刊登这一消息,那您的仁厚就要传到世界去了。”
“你就是嘴皮子厉害,成天没个正经的。”太后嘴上责备,脸上却是笑开了花,“西医倒是不必了,晚些时候再让太医们过去瞧瞧。”
周肇霆把她的性格摸得很清楚,句句话都能说到她心坎儿里。太后一直都是怎么想的:世界人都知道英吉利有个维多利亚女王,那也该知道中国有位慈禧太后。
默默在旁边收拾照相机的裕勋龄别有一番计较。他之前就有听过宣靖侯种种劣迹,本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今天看他在西太后面前溜须拍马胡说八道,心里更是不屑。想到海龄要与这种人结婚,自己要与这种人做亲戚就不禁恶心。
“勋龄你怎么一言不发?”太后突然问到裕勋龄。
“呃……臣唇舌笨拙,不太会说话。看您和侯爷谈得起劲,也不知如何切入,索性就不说了。”
“你父亲是驻日法大使,口才一流,你怎么不会说话?我看是你不想说罢了。对着哀家这样的老太婆是不是特没意思?”
储秀宫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臣惶恐。”裕勋龄吓得脸都白了。
西太后也是女人,最恨衰老,又喜怒无常。周肇霆怕裕勋龄触了逆鳞要倒霉,率先出来解围道:“老佛爷您还年轻着,谁看得出来您已年逾七十?岁月给您留下的是威严,是度量,是宽厚。”
“得得得,你小子别再拣好的说了。哀家不过开个玩笑,还没发火呢。”西太后眼角的笑意更加深几分,谁不爱听个好话?“对了,裕庚刚进了份加急的折子,干系到你和四丫头的婚事,你自个儿瞧瞧吧。勋龄也不必回避,你迟早都要知道的,说不定你阿玛的家书已经到府上了。”
梁连英小心翼翼地捧着两份誊抄好的折子给他们,内容不长,就寥寥几句话,除了对西太后的夸赞外,表达的就一个意思——裕庚病重,希望儿女能到沪一聚。看毕,勋龄扑通一声跪倒,央求道:“阿玛在上海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这一病也不知寻医服药否?身边有人照料否?衣食饮水妥帖否?阿玛年纪大了,再经不起风浪,如今他一人在外疾病缠身,臣心甚忧。还恳请老佛爷恩准我额娘同我们兄弟姊妹一道去上海看望阿玛。”
西太后拨了几下念珠,面无表情地说:“肇霆海龄的婚期就在下个月,去沪一来一回怕是赶不上了。那天日子最好,不宜耽误。不如再等一等,完婚后让肇霆一同去。”
“太后!”裕勋龄想反驳,却被西太后冷厉锋锐的眼刀吓住。他脸上血色尽褪,唇舌轻颤。
周肇霆见状跟着跪下,“《韩诗外传》曰:‘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谓皋鱼之泣,风树之悲。老佛爷以仁孝治天下,想必不会辜负勋龄一片孝心。另者,老佛爷常教导臣要知恩图报,臣一直铭记在心莫敢忘却。如今臣成家在即,所娶之人必定也要知恩图报。海龄郡主若是连老父病重都可以不去探望,臣宁可违抗皇命也誓死不娶。”
西太后端坐在那里,微微垂眉,配着花式繁复的宫装,威严而压迫。周肇霆和裕勋龄也不知跪了多久,只觉双膝麻木,一个口干舌燥,一个冷汗层流。
“罢了罢了,随你们去吧。”
“谢主隆恩!”裕勋龄大喜。
西太后扶着梁莲英站起来,“哀家乏了,回颐和园罢。”
周肇霆要过去搀扶,却被西太后制止,“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罢,路上小心些就是。入暑之后一天热过一天,明儿个哀家让太医给你开几副清凉降火的方子,七八月时让内务府多配些冰到你府上。你呀,从小就不让哀家省心,哀家在还好,若是哪天不在了,谁来替你打点?”似乎是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不知不觉过去了二十五个春夏秋冬,你长大了,哀家……哀家也管不了了。”
“太后……”周肇霆心里没有酸涩是假的。目前为止,还有谁比西太后更疼他的?周肇霆之所以不喜欢儒家的那一套,是因为它告诉你什么是仁义礼智信孝,告诉你该如何去做,却没告诉你当它们相悖时该如何抉择。就好像它要你又做君子又做完人,可世上有君子却无完人。
再说到裴秀,他今天火气特大。秦忌又去御前献唱了,自己连压轴都还没登过,又嫉妒又恨。那个李继盛真是没用,亏得自己还服侍了他几次,目前为止也没个声响。他生气归生气,这种事吃了亏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宣扬出去自己就完了。想到这,他心里又犯起嘀咕,不知柒儿那痴儿有没把他和李继盛的事说出去。
“哎呦。”裴秀刚进院子就被人重重撞了一下。
“对……对不起。”
裴秀一听这奶声奶气的声音就知道是柒儿,见他拿着一串糖葫芦,大惊道:“你走路不长眼睛吗?瞎撞什么!你知不知道我身衣服多贵!这下倒好,被你个破糖葫芦粘了一身糖。”他抢过柒儿的糖葫芦,狠狠丢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两脚,“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看看你那个样儿,一二三四五都算不清楚,还好意思吃!”
柒儿怕他,眼睁睁看着糖葫芦被踩得稀巴烂,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说不得你了?是不是你做错了?说!”
“是柒儿错……错了。”
裴秀反手就给了他一耳光,“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错了就该罚!省得你以后也像你秦师哥一样,没个体统。”裴秀本就心情不好,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出气的,便把气全撒在柒儿身上。
柒儿被打后眼泪再也兜不住,簌簌往下掉,却始终没哭出声。但裴秀无故扯到秦忌时,柒儿突然抬起头,用一种可以说是憎恶的眼神瞪着裴秀。裴秀是又惊又怒,惊的是这个痴儿神情恐怖,怒的是他胆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裴秀抬手又是一个清脆的耳瓜子,“你个小兔崽子,胆儿越来越大了是吧。你以为有秦忌给你撑腰你就可以在我面前放肆了?我呸,秦忌算什么东西?还不是一样爬男人的床。”
柒儿虽不懂他说的到底什么意思,但也明白那是在骂秦忌。打出生以来,对他最好的人是秦忌,所以他不容许别人说秦忌坏话。他是痴儿,不会耍手段,凭着一股蛮劲与裴秀扭打起来。可是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没几下就落了下风,出手少挨打多。
秦忌从宫里回来就看到如此情景,先前一番好心情消失殆尽,他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裴秀转头见是秦忌,便悻悻停手,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柒儿被打的头破血流,煞是可怜,看到秦忌忍不住就扑到他怀里。
“师哥,柒儿撞到我,还把糖葫芦弄了我一身。我让他道歉,他不甘愿,我说了他几句,他就先动起手来了,不信你问他。”裴秀想既然被秦忌看到了,闹到三个班主那里去也是早晚的事。与其坐以待毙,何不如先发制人占个理儿再说。
秦忌看了眼柒儿,柒儿抽噎道:“我道过歉了,可是……”
“你看是他不对在先,我不过是教训他一下而已。不是我说,秦师哥你太溺爱他了,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想当初师傅是怎么教育我们的?做错了还不是往死里打。”
“你闭嘴。”秦忌压根儿不信裴秀这满口谎话,柒儿他蠢钝,不说辩不辩得过裴秀,就算要完整叙述也很困难。今儿个的事只能吃个哑巴亏,但秦忌是心疼,同是一处长大的兄弟,裴秀怎么下得去重手!他脸色阴沉得难看,“柒儿不懂事,你总该懂吧?教训是教训,但也得有个分寸,动手要知轻重。你什么时候见过师傅下狠手打过你我了?”
“秦师哥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吃饱了没事干故意欺负柒儿的?”他冷笑,“我知道你跟柒儿关系好,处处护着他。而且你现在是京城红人,三个班主都宝贝着,你们俩儿要一块儿挤兑我,我裴秀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裴秀你我相处这些年,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平日里看在同门的份上我也不太和你计较,但这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你要记住人在做,天在看,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说完秦忌就哄着柒儿回房去了。裴秀是心里有鬼,听秦忌这么说,特别害怕柒儿把自己和李继盛的事抖出来。又后悔自己鲁莽,气头之下打了柒儿,还与秦忌撕破了脸。如果柒儿对秦忌说了,他一定不会帮自己隐瞒,那自己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