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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青青陵上柏 ...

  •   越前龙马勒住马头,回头望了一眼。马有些不耐烦地打个响鼻,前蹄刨了刨地面。
      远处依旧火光茂盛。
      副将荒井随即也勒住马,道:“怎么了,陛下?”
      龙马怔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随即继续催马前行。

      田野小路间,一队骑兵纵马疾驰。约摸又前行了一顿饭工夫,路便分了两岔。荒井道:“启禀陛下,前方便是花容山,山有两道,迹部败逃时必经此路。”
      龙马道:“这两条路情况如何?”
      荒井道:“一条大路平坦易走,一条小路泥泞难行。”
      天色渐暮,阴云渐起。龙马抬头望望,静静道:“要下雪了。”
      荒井正不解其意间,龙马道:“派人去在大路上升一堆篝火浓烟。全军开往大路埋伏。”
      荒井反射性地答道:“得令!”却又犹疑道,“烟柱一起,迹部还会从大路走吗?”
      龙马扫他一眼,未待开口,便听一个清澈声音朗朗答道:“所谓兵者虚实之道,迹部见了烟柱,必疑我令他走小路,反而必走大路,此其一也;天晚欲雪,小路泥泞难行,容易再增伤亡,此其二也。”
      荒井定睛一看,连忙行礼道:“见过不二大人!不知大人为何……”
      不二摘去纱帽,笑道:“无他,唯好奇耳。此战我军天时地利人和,却不知‘陛下’打算如何穷追败寇,轻取解药。”
      龙马蔑然一笑,并不答话,掉转马头向大路走去。不二也并不生气,只是笑笑紧随其后。
      荒井连忙整了队伍,跟在后面,埋伏在大路两边。

      天色暗极,战场的喊杀声似乎也渐渐小了些。
      荒井忽然觉得脸上微微一凉,抬头看时,原来是下雪了。
      雪粒无声无息地细细飘落,忽然龙马轻声道:“来了。”
      荒井立即屏气凝神,过了一会儿,果然有马蹄声零落传来。荒井轻声道:“败军之象。”
      不二微笑着点点头。
      荒井大喜,运尽目力向声音方向看去。天色太暗,影影绰绰地只能看到最前方有一人,身长不凡,连马似乎也比他人雄壮许多,气度从容,全然不似败军之将。

      ——那就是冰帝迹部了!
      荒井觉得自己手心在渗汗。他轻轻在袍子上蹭蹭,盯紧了那人。只见那人走得近些,却忽然勒马停下,扬声道:“龙马何在?”

      龙马何在?

      声音倒是霸气天成,但龙马是谁?荒井有些迷惑。陛下名讳龙雅,那么龙马……
      却见“陛下”策马而出,居中而立,雪中越发显得人清华锐利,气势丝毫不输冰帝国君。荒井刚想问些什么,却见不二微微拧眉,便收了言语,向路中看去。

      迹部静静看了龙马,怒极反笑道:“好一个越前龙马,好一个连环计。”
      龙马丝毫不惧,只是倔强回视。
      迹部寒声问道:“火攻又是哪位高明的计策?”
      龙马看着他,停了一下,终于答道:“我。”
      迹部:“点烟也定是你的主意?兵法虚实倒是学得不错啊。”
      龙马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只是想,以你的骄傲,必定不屑走似乎风平浪静且狼狈难行的小路的。”
      迹部一怔,却忽然大笑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龙马摇头道:“给我解药,放你过去。”
      不二在龙马身后,面色如霜。

      此话一出,迹部身后的残兵败将均是眼睛一亮。迹部脸色却是一沉,冷笑道:“如果不给,你就要我死在此处?”
      龙马神色不动,道:“是。”

      “蓬”地一响,火把亮起。
      之前无论是逃亡的还是伏击的,都不需要光亮。现在两军相逢,摆明车马,终于有人想起点起火把。
      红黄色的光,照亮了龙马如凝冰霜的脸庞,也刺痛了迹部的眼睛。
      “火啊……火,”迹部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地摇摇头,“如果我说……下毒这种小人行径,我从没做过呢?”
      迹部话一出口,便紧紧盯住了龙马。龙马静静注视着他。

      “我看中你了,你来给我当伴读吧?”
      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时节。迹部侯爷携子出访青国。九岁的迹部景吾,在青国御花园初逢越前龙马。
      小小的越前龙马,容貌秀丽,气度非凡。弓箭百发百中,读书过目不忘。越前南次郎爱若拱璧,称其为“国之翡翠”。
      翡翠,比玉剔透,比冰锐利。美玉易得,翡翠难逢。
      “我看中你了,你来给我当伴读吧?”
      九岁的孩子,怎么想到提出这么尖锐的要求?当然是出自大人的授意。青国幼子名正言顺入冰帝为质,起源不过是这一句孩童戏语。
      迹部纵然是听父亲吩咐,但心中……却有些高兴。
      这个玲珑剔透的玩伴,他其实真的,很中意。
      因为中意,所以才处处照拂,不然,一个质子说不定早就死在异国了。
      但尽管如此,质子的生活,又怎么是能彻底改变?但就算心知肚明他过得很艰难,也不愿放他回国。
      只想留他在触手可及之处。这有什么错?

      迹部忽然有点不愿再看着龙马。他抬起头,天色灰暗,雪越落越大。
      谁会知道,会在地气温暖的江南遭遇如此一场雪?就像谁会知道,三国之中实力隐隐稳占第一的冰帝会惨败在此?
      谁会知道,今日再逢江南大雪时,旧人如故,主客已反?

      其实只过去很短的时间。迹部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让路。”迹部听到那个声音,忽然觉得心里某根弦松了一松。
      本来明明恨得心中滴血。理智说,敌国王子,做什么都是应当。但心中却好像破开一个口子,有些盐水不停地滴进去。痛,却痛得干净。好啊,我们不共戴天,仇恨似海。
      这样,也很好。
      明明煎来熬去,痛了那么久的心,却因为这一句话,忽然混沌地被捂上了。好像那个口子,突如其来地愈合了,却愈合得不明不白,随时都还会被撕扯得血肉模糊。仇恨如此理所应当,恩德却永远无法理直气壮。

      是的,龙马说,“让路。”但,却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极不情愿地挪动了身子。
      龙马大喝一声:“让路!”
      却听不二紧接着一声厉叱:“谁敢妄动!”说着,不二一骑前行,下马深深一拜道:“陛下,纵虎归山易啊!更何况现在……生死不知,解铃还须系铃人,解药岂能不着落在此人身上!”
      龙马咬牙,横刀喝道:“让路!”

      兵士们迟疑了。龙马再喝:“谁是国君?不二大胆违抗上意,你们要从逆造反吗?”
      不二站起身道:“今日事态一目了然,谁是叛逆,诸位怎么看不出来?”

      荒井觉得头有些昏。他觉得背上热辣辣地,知道那是一众兵士的目光。他在军中素有威望,他知道大家都在看他的选择。
      但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选择?明明是情况一片大好,青国大胜,擒贼擒王,眼看迹部就要落入网中,为何陛下却要放他过去?一向再忠心不过的不二又为何称“陛下”为“叛逆”?
      他抬眼望去。陛下与不二隔了几步的距离,互相望着,眼神均是一片冰冷。雪大了些,他觉得好像雪花落进了眼睛里,有点冷冷地痛。他咬牙,刚想说话……
      却有刀光一闪。
      龙马举刀,不言不语,直向不二攻去。这一刀夹着雪光风声,声势无伦,荒井远远瞧着,不在局中却也觉得无从躲闪,竟一时反应不得。
      不二只是一个文臣,会些拳脚却不过粗浅,如何能挡得这一刀?
      风起,卷起了不二的头发,更显得不二如玉脸庞惨白得不似真人。雪中,不二无从闪避,索性便不闪避,直视刀光,眼神坦荡,身形如松。

      却有一箭,似来自天外。
      刀光虽快,箭光却更疾如闪电。“珰”声脆响,一只黑色的箭深陷不二身前的雪中,龙马的刀却已被这一箭荡开。
      荒井心中一惊,这一箭势疾力沉,后发先至,箭术可称炉火纯青。他下意识地抬头向来处望去,却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愕然怔住,却见不二已经向山头此箭来处倒头拜下,朗声道:“恭迎陛下!”
      陛……下?
      荒井抬头,遥遥望去。山头旌旗招展,先头一骑雍容而立,竟然正是青国王上,越前龙雅!
      荒井一时茫然,回头看向方才才欲至不二于死地的“陛下”。此人虽然极似陛下,但一比即知,形容略小,身量未足。荒井心中打个转,却也明白,这人多半不过是替身之类。只是这替身为何突然要自作主张,放走敌酋,却非他所知。既然不二已经跪了,想必这个应该不会错。心中想着,身子早已拜了下去,响亮道:“恭迎陛下!微臣甲胄在身,未能全礼,陛下恕罪!”
      荒井一拜,后边数百兵士立即也掉转马头行礼如仪。

      这一幕却似乎并未对那个鸠占鹊巢不知身份的“替身”造成什么影响。那张酷似陛下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抿了嘴,盯紧了那张遥远熟悉的面庞。
      你是谁?我又是谁?你为何而来?我为何在此?
      雪中,不二清朗的声音如玉如石。
      “……陛下先前中了立海毒计,虽然并无大恙,但将计就计,派出替身,令歹人以为我陛下中毒不起。立海自以为得计,偷袭我国,已被陛下击退!三国并立,唯我青国!……”
      脑中有些嗡嗡作响,不二的声音,兵士欢呼的声音都有些模糊而茫然的遥远。远远地,山头上的那人似乎举起了手,提了马缰,便一路冲了下来。
      怎么这么远呢。看不清楚的表情,看不清楚的眼睛。或者,是雪太大了吧。
      龙马听到身后有人在叫:“龙马!你我都堕入了他的算计!”
      算计,有什么算计不算计。
      龙马的嘴唇有些淡淡地勾起来。天隐隐地有些亮了,雪似乎也大了些。未来的人在前方飞驰而来,过去的人在身后温和言语。
      “龙马,你可愿随我拼死突围?”
      是啊,擅自作主放走敌酋的替身,本来就只有死路一条。横竖都是死,为何不一拼再死?
      这个……就是你们想要的吗?这个,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二……如果过河的时候你就杀了我,就好了。”
      不二微微一震,转头望去。龙马脸上并没有表情,仿佛刚才那句冷彻骨髓的话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但不二知道,那不是错觉。
      可这要怪谁?
      就算你小时候再怎么依恋兄长,谁能保证你长大不会祸起萧墙?七岁便能文能武,更想出火攻之计,谁能容得下你?嫡亲兄弟尚且你死我活,何况异母兄弟?纵然龙雅殿下不知轻重,他身边岂无人知晓厉害?
      怪只怪你小小年纪便锋芒毕露。文才出众不过一书生,武技骄人不过一武夫,但小小年纪便想出火攻之计,其多智已近妖!谁家卧榻之旁,容得此等枭雄酣睡?!

      “束手就擒吧,龙马殿下,或者还能留得一命。”不二觉得自己喉头有些涩,但实际上,他声音虽然不大,却说得再流畅不过了,“大势已去,你莫非真要叛国不成?况且,就算你叛国,也是死路一条!就凭这些冰帝的残兵败将,也想突围?”

      不二自觉这番话说得再圆满不过,却看到龙马极轻极轻地笑了。不二忽然觉得有些不祥。他不知道这不祥究竟是为什么,现下明明已经死局。

      雪光天光,灰白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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