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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西北有高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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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丸旋风般扑回了营,手冢已不在帐中。他来不及询问,便换了匹马,向火光最盛处径直冲了过去。
出营门之前,他却猛地勒住马。菊丸眼睛一向最尖,他几乎出声叫道:“大石?!”却猛地停住了口,心如坠万丈冰渊。
那不是大石,虽然身形似极,一举一动却瞒不过菊丸。
那不是他。
那是……那个所谓替身。
那么,大石呢?
苍蓝夜色微微蔓延,愈显得那火光放肆,燎至天边。菊丸扬鞭催马,不管不顾地只向火中杀去。双方船只首尾相接,已将长河两岸联通,双方兵士已杀做一团。
——而大石的所谓“投诚粮船”上,所装皆是引火之物,且行在最前。他再清楚不过。所以,要找的人,想见的人,一定就在那里。只要再向前一点……再向前一点!
战场如此混乱。血光火光,渐成一色。
长河渡大火。
半载谋划。数月筹备。几番联合。不二出使。龙马献计。柳相测风。最后的大幕拉开,就在此处……大石诈降。
但现在火已起,敌军已溃,青军势不可挡,可大石,大石,你在哪里?
披荆斩棘,举步维艰……纵然是万人敌的勇将,又如何在这血与火的海洋中顺利前进?
菊丸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敌军,也记不清自己问了多少军士,直到一个看来有些眼熟的兵士闯入他的眼帘。
“菊丸大人,大石将军……”那兵士哑着嗓子嚎啕道,“已经死了……他冲在最前,身先士卒……”
什么?
菊丸轻轻一怔。
死了?
什么死了?
大石死了?
喊杀声。火烧毕剥声。惨叫声。
所有的声音忽然清晰的有些不真实,包括那句话。
大石将军已经死了。
菊丸勒马伫立在火光之中,微微地,甚至有些俏皮可爱地偏了偏脑袋。他跟大石耍赖装傻的时候经常做出这个动作,大石总是会无奈地笑笑,有时可能还会拍拍他的头。从同窗的时候,到同为青臣,未曾改变。
可菊丸现在不是装傻,是真的有些不明白。大石、将军、已经、死了,好像这几个词,拆开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连起来却叫人难以理解。
大石,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将军,是自己早就放弃,但大石却当之无愧的官职。已经,是说过去的事。死了,就是永远不会再活转来。
可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呢?
菊丸愣愣地,认真地,思考。
有冰帝军向这个明显有些没有防备的青国大将挥刀扑来。菊丸茫茫然地,看也不看,就一枪挑去,正中心窝。那冰帝的军士惨叫着软了下去,便没了声息。菊丸抖手抬起了枪,一个软软的尸体挂在枪头,慢慢地滑落,衣服被钩住,然后衣服终究不能承受尸体的重量,刺啦一声裂开,尸体重重地砸在灰烬之中。
尘土飞扬。
死了,就是这样的吗?
菊丸的视线随着那尸体重重地砸进了灰烬之中,忽然觉得火好像忽然蔓延进了心里,烧得整个人痛不欲生却又无处可逃。但不可以不逃,不然会痛死烧死的。菊丸举起了枪,张大嘴仰天嚎叫——却没有一点声音。
好像声音也被火封住了,于是那找不到出口的痛更加汹汹席卷,翻滚如焚。
菊丸挥枪收势,逼退一个冰帝军,双腿一夹马腹,向冰帝阵营深处杀去。
如玉少年,白马银枪,最后俱成了斑斑殷红,多是他人的血,自然也有自己的。菊丸一人一骑,踏火纵风,一路卷向长河对岸,杀人如麻,到后来,冰帝军望皆胆寒,触之即溃。
——但,大石在哪里?
千军万马,万马千军。战场中找一个人……甚或者一具尸体,如同精卫填海,大海捞针,何其难也?
可那又要怎么办呢?菊丸一杆血枪翩如游龙,未曾片刻停下。也许找到了他,这烧遍全身的痛,就可以停上一停?
手冢站在岸边高处,观望战局。
冰帝军的阵脚早已压之不住,再加上菊丸一冲,溃逃兵士越来越多。眼见冰帝败势已成,手冢抿紧嘴唇,沉声道:“传令下去,再击鼓。”
而视线,却定定注视那个血人一般的菊丸。
鼓声起。沉重威慑,仿佛从四面八方细细密密袭卷而来。青国军士热血受此一激,士气愈旺。
菊丸若有所觉,抬头向身后远远望了一眼。
手冢国光,你下令大石出击时,可否有片刻犹豫?
不二周助,你制定计划时,虽知诱敌之人必死,可曾有刹那不忍?
大石,你明知菊丸同生共死之心,却骗他离你远去,可知他生不如死?
……而,菊丸英二空有匹夫之勇,却不能保住大石,要此一身功夫何为?
菊丸回过头来,沉默着一夹马肚,继续向前。
大石……你在哪里?
不知又过去多久。菊丸向后一望,战场已远,身前身后都是密密麻麻的冰帝兵士,却无人敢先上前动手,自顾逃命的自顾逃命,也有不少人心有不甘,心道强弩难久,见菊丸只是毫无策略一路撞进冰帝阵营,便一路尾随跟来。
天色微暗,火光四起,越显得火势不可阻挡。菊丸一停,冰帝军士便层层叠叠围将上来。他微微一笑,却忽然觉得似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菊丸收枪四顾,才远远看到江边一处礁石后依稀一叶小舟。他心中一动,随手便将手中之枪向身后一个持刀兵士刺去,人亦随枪自马背上电射而出。
那兵士微微一愣,片刻间杀神已在眼前,他甚至还看到那少年微微一笑。心中还来得及一想,这敌方大将真是年轻秀气……便再也不知道什么了。
杀人夺刀,不过一瞬。那持刀兵士周围众兵尽皆胆寒,反而齐齐向后退了一步。菊丸冷笑一声,将刀向水面平平掷去,竖枪一顿,向着小舟方向飞身而起。刀即将落水时菊丸身形也渐落,在刀身一踏,平平掠向小舟。
菊丸这几下兔起鹘落,利落非常,直到他脱出重围上了小舟,一众士兵才恍然回神,连忙搭箭驾舟,远远包围此地。此人武功高绝,必是敌方大将,此战虽败,但若能取得大将首级,亦可祸中求福,升官发财。
菊丸落上小舟,震得小舟猛然一晃。忽然一个沙哑声音响起:“菊丸大人……”
菊丸循声望去,船舱上的芦苇席早已落下,下面艰难爬出一人,哑声道:“菊丸大人……小的是大石将军……”
菊丸早已几步上前,单膝跪下身去定睛一看,道:“你是大石的亲卫?大石在哪里?”心中却是一凉。此人已身受重伤久战脱力,现下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亲卫费力地点点头:“冰帝有神箭手,一被知道是诈降,将军当胸便中了一箭,眼见得不活了,我们护着将军尸身,但敌人实在太多,我等护卫不利……”
菊丸讷讷问道:“然后?”
那亲卫停停,道:“被冰帝小贼瞅空砍了头去领赏……当时将军亲卫只剩小的一人,拼死抢回将军首级,尸身却已经葬身大火……小的逃上这小舟便已人事不知……”
菊丸牙关紧咬,眼中反而清明了些,格格一笑道:“你做得好。”
那忠心亲卫嘴角带了丝笑,松了口气道:“谢菊丸大……”便再没了声息。
菊丸当下便掀了芦席细细盖好,这才一点一点地将视线挪到那亲卫手边。
——那里有一个明显是扯了军袍做出的包裹,隐隐浸出血迹斑斑。
菊丸放下枪,轻轻地走到旁边,轻轻地跪下,轻轻地把包裹捧起来,轻轻地解开。他只看了一眼,便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地、疲惫地闭上眼睛。
忽有尖锐风声鸣响,同时有人大叫道:“在这……”。菊丸没有睁眼,闪电般出手,抓住一支箭矢,反手一甩。那箭回势愈急,只听那叫声连“在这里”的“里”字都只说了半截,便瞬间了无声息。
菊丸轻轻打好包裹,依旧单手抱在怀中,温柔而调皮地笑道:“大石,他们好吵啊。”
清浊不一的呼吸声越聚越多。这次没人敢再出声,但这沉默的杀气,却似乎将空气化作了钢铁,沉重坚硬,冰冷血腥。
菊丸抓起枪,缓缓站起。他的表情全然不似之前的凝重焦虑,反而笑意盎然。但那笑意衬着血迹斑斑的秀美面庞与衣袍长枪,反成修罗般地可惧可畏。
菊丸却毫无所觉,只是自顾自笑得满足而幸福。风声滑过耳边,像有人在呼唤。
“大石,我听到了,”他的左臂更收紧了些,微微侧着头笑,“你知道,我总能找到你的。”
弓弦拉紧声。高处有人的手断然一落。
火光之中,万千箭矢黑蝗般狠狠扑向眼前。菊丸的手稳稳擎了枪,似乎极慢地放在了身前。火色映得银枪光芒斑驳闪动,愈发显得那只手稳定如山。
风声再响,似乎漫天的尖锐风声都被这一枪带起的狂风之声压了过去。枪仿佛瞬间化在空气之中,瞬间熔成一面柔软而宽广的大盾。四天八方,竟无一箭碰到菊丸哪怕一根毫毛。菊丸皱皱鼻子,骄傲笑道:“大石,你看,他们比我差远啦。”说着便纵身而起,踏了最后一支来箭,向船阵扑去。
眼看菊丸将要落回船阵,后面却有一声风响,虽不大,却细小尖锐狠毒——如一颗针。菊丸听得那风声直冲他手中包裹而来,心中恼怒,向右一闪,瞬间却觉右背一冷,瞬即却微微发麻,并不觉痛。
两箭几乎同时射出,听上去竟似只有一声弦响!
菊丸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背上中此一箭,身不由己向前倒去,眼前却是刀光剑影逼来。他深吸一口气,一枪掷出,深深插在甲板上,身子极柔软地在空中一翻,似乎极轻地在枪尾一蹬。枪尾猛然一荡,菊丸稳稳借力,竟似化作一支轻锐利箭,电射向远处小舟。那箭手却似不依不饶,又是一箭直射菊丸头颅。菊丸撇撇嘴,空出的手便去抓那箭。
那箭手喝道:“休要小觑天下英雄!”间不容发之际,又是三箭逼来。
菊丸无奈之下,改抓为弹,借力折了方向,躲过三箭,却再难保持平衡,终于跌入长河,瞬间便沉了下去。
士兵稀稀拉拉向江中射了几箭,却无人敢下去搜寻。江水翻滚奔腾,却并无人再露出头来。终于有人低声道:“向日将军,那人中了一毒箭,又跌入这么冰冷湍急的水中,想来定是不活的。”
向日沉默着点点头,道:“好了,收兵断后。”随即大踏步地向坐骑走去,却依旧忍不住向河面扫了一眼,低声赞道:“实在……好功夫。”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又好像只有一个噩梦的距离。菊丸悠悠醒来,先向自己的左手看去,多半因为抓得死紧,那个并未掉落的包裹赫然在目。他有些安心地松口气,看看自己的右臂,已经整条发黑。
战场的嘈杂声似乎并不远。他侧耳听听,波浪把自己送出一小截,便搁浅在了岸上。浑身都冻得毫无知觉,但也正因如此,毒气尚未攻心。
他努力爬上岸去。岸上是一片小树林,他忽然想起,似乎就是不二设伏狙击龙马的地方。他自嘲地笑笑,用唯一还可指挥的左臂抓了包裹,带动身体向前挪动。
才刚刚爬到树林边上,左臂也渐渐失去了知觉。活动让毒性蔓延了吧,菊丸有些模糊地想。他用最后的力气翻身,仰面重重躺下。
火光似乎小了些,浓烟依旧腾绕不休。但东方已依稀可见白了起来,也许,这场战役似乎将要结束了。菊丸努力想要扯出一个笑容,但却不知自己是否成功。
“大石……终于可以不用再管这该死的战争了,你说过……这次一打完,就跟我一起辞官归隐的……”
菊丸嘴唇移翕动,声音模糊不清,几近耳语。
空中好像有什么落下来。菊丸慢慢地眨眨眼睛,好像不是错觉。
是下雪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火光并未熄。被映得有些发红的黑暗中,那些模糊的白色无根无情地飘落。菊丸静静地看着。那点点白色渐渐在视野中蔓延,融化成了铺天盖地的白色,不真实得好像一场梦。一场虚幻的梦。
而这场虚幻的梦中,唯一真实的,似乎是那个人真挚的笑容。
那时过于年轻的他坐在过于年轻的自己身边,笑得温和坚毅。称不上英俊的脸上,却有着奇异的,足以无视冷漠距离的真诚。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菊丸,要不要和我一起从军?”
是谁做了个大鬼脸,说:“才不!”
菊丸的手紧了紧。为了让那个包裹离自己更近一些,似乎需要用尽一生的力气。他脸上慢慢浮现出调皮故意而单纯温柔的笑意,之后……定格。
雪慢慢大了起来,落得毫不犹豫,毫不吝惜。就好像有些故事,突然就那样匆匆结束,却偏偏忘记留下一个美满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