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不复》李凛之

1、匆匆一年

　　夏日的傍晚，和风阵阵。小城尽头一个稍显破败的小区里，男孩未年背着一个重重的书包，低头走在渐渐昏暗的小巷子里，边走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他想起在学校的一些事，心里非常不开心。

　　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都会停着一辆辆的小车，随后，自己的同学一个个被家长接走，而自己却从没有家长来接自己。除此之外，他还是班里唯一一个住在这片区域的孩子，所以每天都只能一个人回家。尽管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但是未年依然不太适应。

　　未年的父母因为关系不和，经常争吵，最近他们又在闹离婚，于是未年被父母寄放在了姑姑家。在姑姑家的这段时间里，未年总是能感受到姑姑和邻居看自己时异样的眼神，那异样的眼光总是如针一般扎在自己身上。除此之外，未年与表弟也相处得很不融洽。或许是因为性格差异太大，尽管他与表弟每天处于同一屋檐下，两个小孩子之间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未年最后一次见到父母争吵，是在几个月前。那日天空阴沉，窗外时不时传来几声鸟儿的嘶鸣。在客厅，父母在未年的面前厮打了起来。最后，愤怒的父亲举着一把锋利的菜刀出现在母亲面前。父亲怒吼着，像一只狂暴的狮子，他一边怒骂着，一边把菜刀对着自己，威胁母亲，母亲吓得哭起来，连忙央求父亲把刀放下。这恐怖绝望的一切，都映在站在一边的未年眼中，至于父母之间争吵的内容，小未年因为恐惧而丝毫没有听进去。

　　这段灰色的回忆，留在未年的脑中，像冬日沉沉的阴霾，始终没有散去。

　　晚饭后，未年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电视里跳跃的彩色让未年着迷。

　　“未年，别看了，过来！”一个女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对着刚打开电视没多久的未年叫道。她年约三十多岁，脸上化着很浓的妆，说话带着一丝慵懒。

　　“别看了，去帮我把碗洗了。”姑姑加快脚步，走到未年面前继续说道，声音又加大了几分。

　　未年嘟着嘴，显得极不情愿。不过漫长的几秒钟后，他还是放下了遥控器。未年起身缓步朝厨房的方向走过去，头别扭地往后望着，视线还是停留在客厅昏暗灯光里电视机跳动的荧屏上。

　　女人从沙发旁边快步走到未年跟前，就在未年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何事的时候。“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未年干净稚嫩的脸上。未年大脑一片空白，嗡嗡声萦绕片刻才消失，而后是绵延的麻麻的疼痛感。

　　“李未年！你现在在我家，就要听我的话。你在我这儿也住了几个月了，吃我的、穿我的，现在叫你做点事都不愿意，还磨磨蹭蹭的！”女人低头训斥着未年，口水横飞，有几滴还飞溅到未年的脸上。

　　见此状，一旁沙发像一尊菩萨一样坐着的姑父也终于开口说话了，不过带着劝慰的口气：“未年，叫你去就去，别磨叽啊。”

　　未年走进满是油渍的厨房，站在厨房昏暗的灯光里往外看，只见表弟从房间跑了出来，然后跃入姑姑的怀中，不停地撒娇，似乎又在要求买新玩具了。这个表弟眉清目秀，长得也很是漂亮可爱，可是未年对他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二人同住一个房间，未年喜静，表弟喜动。每天，这个表弟都会大闹天宫一般把房间弄得很乱，还总是与未年抢东西，姑姑却从不怪他。 未年想着想着，走到水槽旁边，才把头转回去。水槽很高，瘦小的他只有轻轻踮脚，才能够到水龙头和远处的碗筷。他把袖子挽起，低头拧开水龙头。流水声哗啦啦作响，混合着碗筷清脆的碰撞声。未年洗得很慢，很仔细。洗碗的间隙，天光似乎又暗了不少。他抬头向窗外看去，夜色越来越浓，已是万家灯火时。

　　碗快洗好的时候，客厅里突然响起了一阵电话铃声。十分未年侧耳细听，姑姑从房间跑过去接电话，姑姑“啊”“哦”“好”地说个不停，似乎很高兴。

　　未年把洗好的碗筷一一摆在消毒柜里，走出厨房。此时姑姑一家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未年，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姑姑朝未年喊。

　　胆怯的未年走到姑姑面前，目光不在姑姑身上。姑姑先是从上到下扫了未年一眼，然后说道：“未年，明天你妈妈就要来这里了，她说要把你接走。等一会儿你去房间收拾一下东西。听见了吗？”

　　未年点了点头，轻轻说道：“我知道了。”说完便转身，脚步轻快地进了房间。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是因为表弟的打闹而变得乱七八糟的摆设在黑暗中隐隐可见。未年走到床边，一下子扑到枕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起来，泪水渐渐濡湿枕头。

　　第二天下午，未年的母亲来到姑姑家，叩响了大门。姑姑当时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给他的儿子打毛衣，听到敲门声，她像是得到了解放一般，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快步跑去开门。待见到未年的母亲时，又换了和往日完全不同的一副面孔，变得十分热情起来。时隔几个月，未年终于再次见到了妈妈。未年听见母亲的声音，放下手中写字的笔，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他看到母亲站在自己面前，风尘仆仆，手里还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面容比往昔憔悴多了。

　　未年平时很少哭，但是今天在母亲面前他又忍不住哭了。他扑到母亲的怀中，母亲也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未年的头。未年的头发很干爽，摸起来十分舒服。

　　见到儿子，母亲很激动，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又低头抚摸着未年柔嫩的脸蛋，唤未年的乳名：“年年，对不起……”

　　因为发现父亲有了外遇，母亲与父亲争吵了好几个月，最后还是离婚了。法院对峙，父母都想要孩子，但法院把孩子判给了母亲。这天晚上，母亲把未年带走了，于这个城市破旧的棚户区租了一个狭窄昏暗的出租屋，暂时安定了下来。

　　把行李放好，母亲站在未年面前，弯下腰说道：“对不起。儿子，以后你可能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为什么？”未年昂着小脑袋问道。

　　“爸爸妈妈离婚了。也许你现在不懂，但是等你大一点就懂了。”母亲的叙述很冷淡，仿佛对过去毫不留恋。

　　那个夜晚，待母亲入睡后，未年躲在被子里悄悄流泪，拼命压抑自己的哭声。他想起了曾经的家，想起姑姑的家，想起家里陪伴自己的那些玩具，想起很久没见的疼爱自己的爸爸，想起在姑姑家没来得及带走的玩具和漫画，想起姑姑家附近没有来得及说再见的小伙伴。

　　从那以后，未年似乎变成了两个人。在学校，他积极参加各种活动，与小伙伴友好相处，但是一回到家，未年就不太爱说话了，也无人可以说话。为了维持生活，他的母亲一天到晚在外工作，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母亲。未年也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在那个狭小的屋子里，他独自笨拙地热好母亲中午吃剩的饭菜，再慢慢地吃完，慢慢地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没有电视和游戏机，陪伴他的，只有那几个少得可怜的玩具和那几本看了无数遍几乎要翻烂的漫画书。

　　一天夜里，独自出去买零食的未年在小区附近目睹了一场惨烈的车祸。车祸现场人群黑压压一片，矮小的未年挤在人群里，透过大人们身体间的空隙，看到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在被担架抬走。黑暗中路旁灯光照射下的血迹斑斑，没有大人注意到未年，也没有人让未年走开。

　　这件事深深烙印在未年的记忆里，恐惧的时候，未年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这件事，让他陷入更深的恐惧。无数个孤单的夜晚，未年躲在那个狭小的家，老旧的白炽灯头顶发出暗淡的光芒。

　　关了灯的房间一片漆黑，在那时未年的眼中，黑夜像一个张开着血口大盆的猛兽。人掉进这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就再也寻不到出去出路，直到睡去。

　　幼年时，慈祥的父亲常常在睡前搂着小未年，给他讲很多很多神奇的故事。

　　长大了一些，未年就常读科幻故事。在未年的认知里，世界是由无数个平行世界构成的。一部漫画，一个童话，一个故事，都是一个世界，它们之间互相没有交集，又按照着自己既定的轨道发展着。

　　对于这个孩子，未年的妈妈几乎从不操心，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学习上。无论叫他做什么事，未年都不会拒绝，乖得让人不忍。或许，这是所有像未年这样的单亲家庭的孩子都共有的特点：隐忍，坚强。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未年也会有自己的心事，他很少笑，也很少哭，永远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实则却是风起云涌。内秀是性格，喜怒哀乐才是人之常情。他的忧伤有如一道剧烈的伤痕，一旦被什么东西触碰，伤痕便撕裂，流下汩汩鲜血。

　　光阴似流水，一年匆匆而过。

　　一个周末的中午，母子俩在家中吃饭。未年觉得今天的母亲似乎有些不一样，她身上换上了一件新衣服，脸上还一直带着笑意。母亲把一块红烧肉放到儿子的碗中道：“儿子，你猜猜今天妈妈为什么要做好吃的给你？”未年说道：“我猜不到。”看着母亲笑着伸手刮了刮儿子的鼻子，说道：“儿子，妈妈再婚了。待会儿吃完饭咱们收拾收拾，就去新家看看吧。”“什么，你再婚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未年说道。“之前不是不确定嘛……”母亲笑了笑。

　　吃完饭，母子二人在出租屋里收拾着行李，直到下午，把出租屋的东西才清空了。母亲带着未年去旁边房东家里交钥匙，随后二人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他们生活了一年的地方。母亲一手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一手牵着未年，穿过很多街巷，走到一个陌生的小区。这个小区虽然也很破旧，但比之前住的那个棚户区好上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