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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堂姐和堂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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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也妮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看了眼楼梯尽头通往三楼阁楼的方向,那里还有从门缝中透出的蜡烛光。因为整座房子太静了,静得像坟墓一样,所以倘若侧耳细听,甚至还能辨到那里偶尔传来的几声哼着歌的曲调声。倘若她没听错,调子似乎是这会儿巴黎流行歌剧《白衣夫人》里的高,潮咏叹部分。
到了明天,不必等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哭得象个无助的孩子,任谁看了,都会感同身受地一起跟着他落泪。
她扭脸,推开门进入自己房间。
从储水罐里打水开始上床前的洗漱时,欧也妮觉得稍稍有点不便。梦中经历过的一切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
等这事儿过去后,想法子慢慢改善一些基本的生活设施吧。至少,可以先弄个浴缸——浴缸并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数年前从英国传过来后,醒来躺在充满玫瑰香氛的浴缸里先泡个澡,这已经是巴黎上流社会女士开始一天生活的必须程序。自然了,她没什么兴趣,也没那个氛围去体验这种感觉,她只是想让洗澡这事儿变得更方便点而已。收拾完吹了蜡烛上床,准备闭上眼睛睡觉前,欧也妮模模糊糊地这么想道。
重回二十岁的这第一个夜晚,她睡得非常安稳,中间甚至没醒来过一次。第二天早上6点多,当全家都已经起来准备开始一天的活时,阁楼里的夏尔还沉浸在甜美的梦乡里——日夜颠倒。夜里十点开始,参加各种聚会、舞会,直到凌晨两三点,甚至四五点才散。白天则是为接下来那个晚上做准备。社交就相当于他们的工作。这就是巴黎上流社会的通行生活方式。
一定是被夏尔那种仿佛女性般的柔弱之美给打动,萌出类似母性般的疼爱,娜农竟然无法忽略昨晚帮小少爷铺床时他随口提了句的煎饼,非常勇敢地在葛朗台面前提出想在今天做个煎饼,请求主人从紧锁的橱柜里拿出黄油和糖块。
“吓!种葡萄的穷老大,穷得叮当响!你想让我因为这个侄儿而破产吗?”葛朗台一瞪眼睛,葛朗台太太吓得急忙朝娜农使眼色,娜农也有点害怕了,但还是不死心,嘀咕着说道:“小姐大概也想吃呢——”
“欧也妮,你真的也想吃?”葛朗台扭头问道。
“是的。”
欧也妮笑了笑。
倘若这样能够让这个曾经给过自己美好初恋感觉的堂弟多得些安慰,她倒也不至于悭吝到和一个煎饼计较的地步。
葛朗台犹豫了下,终于下定决心,摸出腰间连睡觉也不会摘下的一串钥匙,“哪,就这一次,以后不许破例。”
娜农高高兴兴地接过钥匙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亲爱的欧也妮,想不想和我一道去草场那边看看地?回来就能吃早饭。”
老爹问女儿。
欧也妮知道他会在那里和克罗旭公证人碰头,讨论关于通过债券获利的事——这也直接导致他接着把主意动到了发死去的纪尧姆的财的计划,兴趣不大,摇了摇头。
“好吧。那就在家乖乖陪着你妈妈。”
葛朗台拿回钥匙后,戴了帽子,象往常那样出门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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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钟,葛朗台回来,一家人吃了简单的早餐,夏尔还没起床。欧也妮独自来到破败的小花园里,沐浴在初冬早晨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温暖的阳光里,坐在对着那堵墙的石板凳上,陷入渐渐有点恍惚的神思里时,忽然听见客厅那边传来一阵哭声。
夏尔的哭声,充满了悲伤和绝望。
自己父亲已经迫不及待地告诉他那个可怕的坏消息了。她淡淡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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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朗台充当了报丧人的身份后,也不管侄儿的死活,自己出门去了。夏尔这一天都在那个阁楼房间里没出来,哭声时断时续,最后,连葛朗台太太和娜农也终于忍不住,跟着抹起了眼泪。
到了傍晚的时候,娜农红着眼睛找了过来。
“哦小姐,您怎么就这么舍得硬下心肠!您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可怜的小少爷,他哭得简直快不行了,饭也不吃,娜农要伤心死了。您是他的表姐,娜农求求您啦,您去劝劝他吧,说不定他听你的话呢。”
“欧也妮,去看看堂弟吧,怪可怜的。”
葛朗台太太也抹了抹眼睛。
欧也妮正坐在那张铺了脚垫的椅子上借着最后的天光做针线,打算用填了棉絮的细布给母亲做双过冬的袜子,听葛朗台太太也叫自己去,把做了一半的袜子放下。
“好的,我听你们的。”
她转身,爬上楼梯,朝着阁楼走去。
光线黯淡的破旧阁楼间里,夏尔·葛朗台正趴在床上。大概是哭了一天太过疲累的缘故,他现在闭着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半张脸压在枕头上,凌乱的卷发铺散下来,遮在他布满泪痕甚至变得浮肿的脸上。
欧也妮的目光掠了下房间。他带来的所有巴黎精致玩意儿都还象一开始那样搁置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镀金的剪子、剃刀,散发着迷人香气的油膏,镶嵌珐琅边的梳子和镜子,还有那件绿底金花,图案古朴,曾让娜农惊叹不已的绸缎睡衣,现在也随意耷拉在一张椅子上,一角拖拉在地板上。
欧也妮再次把目光落到夏尔的脸上,再次确证了一点。
对他,确实没有所谓的恨了。
她相信当初他因感动于自己对他的爱和无私的资助,所以怀着激动心情对自己许下诺言的时候,一定是发自真心的——但后来变心的时候,也是出自真心。
一旦出现对自己更有利的,立刻毫不犹豫地舍弃、交换,这不过是人的天性而已。倘若非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要求这位堂弟如何如何,那就是对人性的质疑。这不公平。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趴在床上的夏尔动了动,睁开红肿的眼睛。当他看到自己的堂姐正坐在床边的一条凳子上,正用一种他看不大清楚的目光望着自己时,一阵悲伤和恐惧再次涌上心头,眼睛再次流泪了。
“哦,堂姐,堂姐!您来看我了!我的父亲死了,用一把手枪打破了自己的头……”他抽噎得更加厉害,缩在床角,双手交叉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什么温暖,“我不该走的!我应该留下来陪他的……现在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无助地继续哭泣,象个天就要塌下来的孩子。
欧也妮望着他,始终没说一句话,任由他一直这样哭泣。直到太阳也落下了山,阁楼间里光线更加黯淡,当堂弟的哭泣声渐渐消失,只剩下一串抽噎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语气是平静的。
“夏尔,你父亲破产了,你一文不名。确切地说,”她的目光扫过他掉在地板上的两只摩洛哥皮靴子,“现在,你的靴子都比你这个人要值钱。”
夏尔的肩膀再次剧烈地颤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堂姐,我该怎么办?我不愿我父亲的名誉遭到玷污。一想到那些人会在背对对我可怜的已经死去的父亲指指点点,我的心就痛苦得仿佛就要死掉……伯父能帮助我吗?他肯吗?”
他猛地松开手,用充满希冀的无助目光望着欧也妮,就好像她是上帝派来拯救陷入苦难之人的天使。
“这是不可能的,”欧也妮冷淡地说道,“你父亲欠下大约三百万法郎的债务。别说三百万,就算三千,你也别指望我父亲会帮你还债。”
可怜的年轻人遭受打击,眼泪再一次要落下时,欧也妮继续说道:“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印度碰碰你的运气——你父亲的信里,也是这样安排的。尽管你父亲在信里请求我父亲帮你出些本钱,但是我不得不再一次打击你,为了送走你,我父亲可能会提供给你抵达南特的路费,但仅此而已。你别指望他会给你出什么本钱。”
堂姐冰冷的神情、无情的话,象一把尖刀,无情地割着夏尔此刻已经脆弱无比的心脏。他甚至已经哭不出来了,只剩呆呆地望着欧也妮,神情里满是绝望。
“不过,你还有最后一条路,”欧也妮冷淡的目光扫了一遍堂弟散乱在房间里的东西,“你应该庆幸自己为了炫耀而带来的这些值钱玩意儿。用这些拿去交换,我父亲应该可以给你相当价值的钱——他虽然悭吝到冷酷的地步,但你放心,在估值的时候,他应当不会想着在你这个已经落难至此的侄儿身上再啃一口。当然,我估计这点钱还是不够你上路的本钱。所以我会劝他再借一点本钱给你……”
就在夏尔露出感激涕零的目光,张嘴似乎要表达感激之情时,欧也妮接下来的话彻底打消了他的想法。
“你不要有任何的误会。这个本钱肯定要你支付利息的。我所能帮的,就是让我父亲下定决心愿意冒可能血本无归的借钱风险而已。还有,我之所以这样做,完全只是出于维护葛朗台这个姓氏荣誉的考虑。我父亲绝对不会替你父亲还债,倘若连你这个当儿子的也无能为力,葛朗台这个姓氏在巴黎商界就会彻底变臭——”她的唇角扯了扯,“虽然葛朗台这个姓氏意味着冷酷和无情,但无论你,还是我,这应该都是我们不愿意见到的情况。所以必须要让你有本钱上路。至于你以后倘若赚钱了,是否还愿意再承担为自己父亲正名的责任,那就要看你自己的荣誉感和廉耻心了。人都是会变的,以后的事情,只有上帝知道。所以,我们只能为现在谋划而已。”
“不!不!”
夏尔激动地抬手把遮住自己脸的头发往后掠去,脸上露出拿破仑帝政时期被大力提倡的英雄史诗舞台剧中主人公般的激昂表情,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发誓,一旦我有了钱,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偿还我父亲欠下的债!哪怕是要用尽我最后的一个铜板,我也绝不会犹豫!这是我活在世上最后能够回报我父亲养育之恩的一个方式!”
欧也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但愿你能记住今天发下的誓言。”她的唇边露出一丝嘲讽般的微笑,“那么等着吧,我这就去和我父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