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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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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连日来无端的彻夜难眠,加之日日处理琐事小心提防,心神疲惫不已,饶是铁打的人也有熬不住的时候。
周染雪卧病在床,手中的药凑近嘴边时苦味窜入鼻尖,当真让他有些后悔不该趟这浑水。原本管着这一国的情报网就不是件易事,如今兄弟两个均是疑心多加试探,令自己这处在中间的好不难做。心中哀叹一声,咬牙一下将药汁尽数灌进了口,直苦得皱眉。
正吃着床边小厮留下仍然温热的藕粉除去口中药苦,便见周燃着急忙慌地进了屋来,不待斥责就听他走近了小声道:“老板,爷马上来了。”一时惊得周染雪赶忙放下碗匙。
身上被子又往上提了提,周燃帮他整着背后的靠枕。
厉淼进门时候看到的便是一副主仆推搡的场景。“万爷。”见了他周染雪立刻止了动作,严肃了脸,作势就要下来跪拜。周燃则是在旁边跪下再不敢吭气。
厉淼何尝不知道他是做得苦情戏,只不带什么感情地挡了一下:“你抱恙在身不必行礼了。”随即又问道,“你二人刚才在推搡什么?”
便看周染雪与周燃对视一眼,表情带着三分窘迫,然后周燃的头更深地低了下去,周染雪也别过了头轻咳两声,才老实答道:“刚才草民觉得天气闷热,身上棉被厚得捂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才想让下人去换床薄被来。偏偏周燃说怕再受风,这才一时有些争执。草民太骄纵下人,让您看了笑话。”一板一眼说得倒是真切。
“我今日来,本是想看看你身体怎样,既然能和下人闹了想必过几天也就能去见我那皇弟了,他怕是这几日也没少往这里送东西吧,你可得好好前去拜谢。”厉淼半个身子背过去立于他床前,一双眼侧睨着显出些嘲讽的意味,偏不知周染雪是病了几日缺于思考还是被人勾起了回忆,蓦地觉得眼前身影与过去那人有几分重叠,连感觉都带着些相似的味道,一时有些恍惚。
藕粉香甜的气息在身侧凉了散了去,淡淡弥漫着的只剩下几缕微不可寻的怀念。
厉淼见他并不答话,也不多言,只转了身欲离开,身边的秦沪立时侧了身子给他让出门来。眼见走到门口时,忽然听他留下一句:“小厮还是管一管得好,除了我,谁也不能左右你。”
周染雪抓住锦被的手紧了又松,终究还是放了开去。
08
然而他终究未能再见厉炎一面登门拜谢,大病初愈尚未忙完手中堆积下来的消息,便收到了厉淼命人递来的条子召他一见。
终有一日能远离京城是非地,这是连周染雪自己都不曾想过的。
厉淼找到了可以取代他的人,所以他作为弃子便理所当然再无用处,所幸厉淼念在他也曾效命多年忠心耿耿又多少兼有几分私情的份上并未赐他一死,反而只是让他服下忘却前尘往事的药答应送他回苏州家乡。
接过秦沪递来的泛着青紫光泽的瓶子,周染雪表情有一瞬的恍惚。要忘了这一切?忘了……他?
耳边传来上位者那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怎么,舍不得?”
周染雪几乎下意识就要点头,却在紧要关头缓过神,一撩下摆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药瓶撑着地面,头深深地埋下去:“草民不敢,草民谢陛下体恤。”然后慌忙拔开塞子将药丸倒在掌心,一仰头便吞了下去。
“朕看周老板吞咽费力,秦沪,给周老板上茶。”
周染雪眉宇一动,仍是跪着道了声“谢陛下”便接过秦沪端来的茶,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茶味微涩,但并未尝出有太大不同。余光窥见厉淼唇角高深莫测的笑,手心不由有些冒汗,却仍是保持着跪姿不敢轻举妄动。
“退下吧。”直到周染雪觉得自己精神已经有些许混沌额上冒汗才听到上位者下了命令,接着便有人搀扶他站起来,那一瞬间周染雪感觉自己似乎有些什么话在胸膛想要破茧而出,周遭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楚,甚至连自己究竟是否说出口以及说了什么都再不知晓。意识消散之前只记得厉淼那双幽深的眼以及周围人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说了什么让人无法理解的话么?不过也不重要了。
周染雪倒下去的时候唇角挂着几分笑意。
秦沪凑到厉淼耳边,动了动嘴唇:“陛下,庸王有事要奏,已在偏殿等候。”
厉淼点了点头,随即看着被暗卫架起的周染雪,思索片刻了道:“把他送回苏州安置好,挑个妥帖的人照顾他,再把消息,悄悄地……放出去。”他眯起的眼睛看得人胆颤,喉咙里微微发出似笑的声音,“我的好皇弟,你要怎么办呢?”
“臣弟参加陛下。”厉炎一身青黑朝服利索地撩了下摆跪在那袭明黄下手处,面上并无波澜。
厉淼看着向自己朝拜的亲弟,心中滑出一丝畅快,沉声道:“皇弟不必多礼,朕听闻前阵子你腿疾复发,不宜跪拜。秦沪,去扶王爷起来,看座。”
看那温吞的老太监亦步亦趋地走过来,厉炎也并不多客套,伸出只手向他借力起身。恍然觉得传来些幽魅难明的香气,却又不甚清晰,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然而仅仅一瞬,他暗暗深吸一口,推开秦沪的手,复又跪下,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帛。
“陛下,臣弟查得当朝官员多收受贿赂,望陛下处置。”
碧玉的扳指在乏有光线的殿中泛着幽光,一双皓白的手看着厉炎递上来的单子,嘴角轻轻扯出一个微小弧度。
09
冬日临近,即便是总要比北方暖上几分苏州也带了浓重的寒意。
柴扉轻叩,传来女子纤细的声线:“周大哥,我娘炖了鸡汤,让我送些过来。”采薇随开门的小厮进了屋来,将食盒放在桌上,看到周染雪甜甜一笑,“周大哥身子可好些了?就快过冬了可要注意些别再着了凉,不然一冬天都怕是要和汤药过日子了。”认识了些日子,从开始时候微微的羞怯到逐渐熟悉之后偶尔也能调侃几句,倒像是个爽朗的女孩子。知道他怕苦药,就偏要最后一句带上些小威胁的口气。
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这般戳中了软肋,他也只能苦笑两声,指着旁边剩了些许残渣的药碗自嘲道:“这药都已经陪了我大半个月,要真一时停了估计还得念想几天才能习惯呢。”药碗旁放着小厮从镇上买回来的糕点,已是下肚半盘。
“既然少爷这么想喝那等病好了也每天一碗补汤固本,怎样?”小厮跟在旁边一同打趣他,每日人参鹿茸枸杞子的估计也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不过周染雪倒是不怀疑自己说个好这个孩子就能真的每天熬给他喝。
那日他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颠簸的马车在山路上拖出颀长的影子。他低声咳着,脑中混沌一片,心中有些空落落的感觉,小厮拿着水喂他喝下,便又是睡得昏天黑地。他知道每日的水和食物里掺杂着什么却又没有力气扛着,昏昏沉沉地行进了半个多月才到了苏州城边的小镇里安定下来。婉转问起旧事,小厮却不多言,只晦涩地说他们是因为家中老父得罪了京中权贵才被迫变卖家产来苏州避难,老爷不愿扯他入局才逼他一路服了软骨散送到苏州,不知是软骨散服食过量起了些副作用还是怎的,才使得他对前尘往事不甚明了。
大概也是因了药物毒性过强,身子伤了根本,精心调理了许久都迟迟不见痊愈,小厮倒是每日体贴入微地照顾着,为他请来了苏州城里最好的大夫开方子,日日走一个多时辰亲自去取药没一天耽搁。
镇子虽然小却安宁,周围人家也都亲近得很。生于苏州卒于苏州,他想着,若能真的在这里度过人生也算是圆满。
只怕天上犹有碍,何况地上身。
“周大哥?”采薇的声音拉了他心神回来,他微微笑着抬头等她说下去,看得她一阵羞赧,却又有些别扭的催促,“哎呀我刚才说的你一定是没听进去!月底时候庸王要从苏州经过,所以为了不挡了庸王的路,镇子上每月一次的庙会改到了二十八,周大哥来了我们镇子还没参加过吧,可热闹了!”
厉炎……要来苏州?
不自觉地抿了抿唇,锁起了眉头,似是在苦苦思索什么,直看得采薇心急起来:“周大哥不愿意就算了……”说罢又觉得自己太赌气,忙掩饰道,“我是说,周大哥你身子还没好,去参加庙会确实不太合适,还是在家多休息的好,有好玩儿的东西我可以帮周大哥带回来,还可以回来给你讲庙会上的趣事儿,我……”
“小丫头别多想,我身子没什么问题,还不至于下不了地,”看着面前有些涨红了的秀气小脸,他有些失笑,“庙会啊,应该会很有趣呢。”
直到采薇欢欢喜喜地离了去,小厮才垮下一张脸,埋怨他不知道爱护自己身子,他也只是笑笑不多言。
10
桌上的茶渐渐转凉,外面河上的花灯渐渐荡开散得七七八八,周染雪也没见采薇依约回来。虽说这里民风淳朴,小姑娘年纪虽不大却也从小在这里长大,该是不会出危险,他却多少心有不安。
游人渐少,茶肆小二也是呵欠连天,虽说按照惯例庙会期间是不打烊的,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茶肆里也多少不太好受。
正有些心焦,就见小厮拎着一包糕点匆匆归来,说是路上问了些人也没打听到采薇的消息,怕是记不起约在哪里见面便先行回家去了,倒是怕他等候半晌需要饱腹在回来时买了些用以充饥。
对他的体贴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却仍是极给面子地打了开来。
糕点之上附了一张折叠后的纸条,他展开,看了一遍,便递给小厮道:“这店里还有赠诗的习惯?不过这诗倒真不是什么高明之作啊。”
小厮有些诧异。他虽识字却没读过多少书,拿过去粗粗看了一遍,亦是显出些纳闷。
长安月下念故人
叶追风去苦长吟
但叹湖江无舟济
倘见君愿共枕衾
“难不成是为了给庙会添些趣味写的谜题?公子见多识广,不如这题给公子留着猜猜看,万一真猜中了不定还有些奖品呢!”小厮把纸重新折好放回他手中,说得煞有介事一般。
周染雪也不当意,笑了两声道:“罢了,那便留着吧。”
主仆俩一路说笑着回了自家宅院,入门时候看隔院已是黑漆一片,估摸着该是睡了,这般想来采薇也该是平安归家他父母才会放心睡下。瞬时周染雪觉得自己也安心不少。
小厮帮他整好被褥,更深露重,硬是又给他换了床更为厚重的被子,惹得他连连叫苦:“好了好了,这还未及数九寒天就换了厚被子,等到三九四九你可怎么办?”
“三九四九自有那时的应对法子,少爷不必操心,现在还是先紧着身子重要。”小厮替他点起暖炉,头也不回地应着,逼得他苦笑不得。
直到他乖乖脱了外袍躺下又将被盖了个严实,小厮才放心关门离去。
倒在床上,有些不能入眠,便又细细想起那首诗。咀嚼了几遍,头脑中竟模模糊糊想起些旧时的影子,那时月色照入窗子,照得窗前人在地上洒下一片阴影,没有点灯也看不清对方面容,心里却多少有些可谓之愉悦的情感。
于黑漆中念着朦胧的印象,忽的听外面窸窸窣窣声。片刻后人影晃动带起些风来,吹得本是安定的枯树枝摇动发出吱呀声,不多时又重归于平静。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周染雪却从未和小厮提起过,只是在第二天状似风平浪静地谈及前一夜又梦到了些什么或是感叹一夜安眠无梦。
——他对他并不放心。
11
洒洒落雪,竟未至冬至便抢先降了下来。周染雪披上斗篷,走到院中,小厮忙来问他是否想要外出。
“啊,只是没想到今年这么早就下雪了出来看看。”呼出的气在空中显出些单薄朦胧的雾色,他眯起眼睛感叹,“你说,这雪天会将湖水冻成冰么?”
小厮不明所以,挠挠头才说:“我第一次来江南,也不晓得这些,不过觉得这天气冷是冷,可还比不上北方,怕是结不起冰来。少爷怎么想起问这个,难不成想去湖上踏冰游戏了?不然我陪少爷去念去湖看看。”
周染雪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他转过身往回走,地上的雪薄薄一层,踩过时候黏在鞋底,然后被身体的暖意融掉,带着凉意的雪水有些渗入鞋中逼得人心凉。脑中闪过些不知何时的片段。
彼时夜晚的雪反着月亮的光,他却见那人从窗外跃进,脚底沾了雪,在触到屋中暖意时候化成了水让那人一直有些站不稳,头发也湿得有些打成了绺。他从枕边拿出备好的毛巾丢给他,调侃他这么大雪也不知道披个黑色斗篷,明天让人发现得了风寒爬不起床来可就丢人了。
那人大咧咧地在凳子上坐下,反击道:“我病了被人嘲笑怕也与你无关。不过既然你如此关心,不如你来替我擦啊。”
记不起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只好像他当真认真地拿起毛巾帮他擦拭起头发和衣服上的雪。低头时看到他微带惊讶和茫然的眼神。于他,那是个什么感情,当时还未及想清,现在却是再明白不过。
在雪中伫立了许久,险些无法从记忆里脱身。他侧过头看了眼披风上的一片白,定了主意今日闭门再不出。
然而一处沉默一处等候,念去湖上萧索寥落。
雪白的狐裘融于天地,厉炎站在湖边,湖周围是一片树林,此时也已是些枯枝残叶了。随他来江南巡行的车队站在几十米外,纵然早便知道庸王生性爱水,所过之处但凡大湖小湖,只要景色尚可便要乘船在湖上游览片刻,然而这寒冬雪天,既无法游湖又不宜在外面久立,让人猜不透他的意思。
从昨夜寅时到现在已是日上三竿,他也只进食了些暖身子的酒水,白皙的手被冻得微微发红,唇色亦是褪却几分。
看不到来人,他终是有些沮丧,明面上依旧那副高傲冷淡的样子,吩咐人备车回去。
无论是真的遗忘还是不想再见都不重要,你越是如此我越要扯你入局,周染雪,你也休想逃出这个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