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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故人抚琴奏清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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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业傍晚时分出了王府。
端午这一天照例是休沐,但他却是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先是京中故旧亲贵来访,他须得一一回礼,午后宫中又有赏赐,还要叩谢天恩,最后自家宅里的家仆佣人也要抚恤关照。公主府案尘埃落定,京中情势又有变化,让他颇有点左支右绌,唯恐应付有失。
待他把这一切安排稳妥,便招人过来换了一件月白色绣梅花纹的锦袍。裴昭业平日衣饰简洁,除了朝服外,从不穿绣花的衣服。管家这一日着实是看瞎了眼,一边替他束玉带,一边絮絮叨叨道:“太子妃已殁了几年,殿下这才多大年纪,何苦天天穿那么素净,平白老气几分。今日这样的打扮才是风流倜傥不输裴家郎的面子。”
平白无故,他又来提旧人旧事,裴昭业立时脸黑。但看在府里就数他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份上,忍住没有发作。这时门外有人来传话,说左风眠府上家丁来谢礼。裴昭业奇道:“左大人怎么不亲自来?”那人回道左风眠今日略感不适,不能出门。裴昭业便吩咐家里人再去挑一些名贵药材给左府送去。那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他打扮停当便出门往金刚桥这边来。一路上熏风拂面,只见裙屐少年油头半臂,娇娘美婢捉膀撩胸,纷纷笑谑。护城河边十里珠光,火龙蜿蜒,画舫游船交错滑动,踏碎波心。他到金刚桥边,喧闹声不绝,人群中独有一位少年立在桥栏杆边上,默默注视着河水。
裴昭业叫了一声叶渐青,他果然回头望了一眼,令他想起那句用烂了的诗词。
两人不过几步距离,但隔着汹涌人流,也是挤了一身汗才过桥。叶渐青见今日裴昭业与往常不同,锦袍玉带,一副纨绔王爷油头粉面打扮,眼里颇有促狭之意。裴昭业脸上讪讪,又见叶渐青腰带上系着自己送的宫制香囊,心里欢喜自不必言。
相国寺每月逢五开放,万姓交易。一干高僧方丈在大门外施舍绿豆汤雄黄酒和佩带符箓,归来大师也在人群里面。裴昭业朝他点头打招呼过后,便带着叶渐青往里面进。敕建三门,御书赐额。大三门上皆是珍禽奇兽,无所不有。庭中设彩幙露屋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东京梦华录》)两人逐个摊位逛过,胡乱评头论足,遇上好玩好吃的便尝试一番。
叶渐青在一家卖桃木玩具的摊子前蹲下,捡了两个奇怪的东西到手里,问他:“这是什么?”裴昭业弯下腰看了看,道:“这是连珠弩,这是冲车。太平日久,不识干戈。你不认得是应该的。”他话里并无丝毫责怪之意,叶渐青垂下眼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摊主揣测叶渐青是饱食终日的富家子,笑呵呵解围道:“自太宗朝起,长城万里不防胡,干戈闭藏而不用,这些小玩意也只是拿来逗逗小孩子而已。”
裴昭业丢了几个铜板,把那两件小巧的木工拿在手里把玩。他边走边抬头凝望夜空,见西边的天狼星忽明忽暗,遂叹道:“你看这满目锦绣,莫知餍足,一旦兵火,则繁华成灰,渐入桑榆。”叶渐青虽知他有此感慨,事出必有因,但今日却无论如何没有心情去追问了。
两人一直逛到月上中天。叶渐青因担忧顾苏的事,便推说自己累了,裴昭业虽然意犹未尽,还是将他送回了甜水巷的小宅中。
叶渐青等李婆婆祖孙俩睡下,从后院围墙一纵而上。
对面的宅子里,岚山小丫头夜半起床解手,从茅厕里出来,一抬头,只见围墙上飞下一个身影,把她骇得大叫。叶渐青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巴,小声道:“是我,教主回来了吗?”岚山大眼睛定定不动,足足看了他半柱香功夫,才回魂般点点头。叶渐青松开手,双手合十告罪道:“对不住,我来找师叔有事。你去睡吧。”
顾苏此时正在书房看书,穿着中衣,披一件半旧的外袍,头发都已打散。在烛光照射下,褐发上有一层金色的光芒流转。
叶渐青一进门就心急火燎问道:“师叔,你找到江希烈了吗?”
顾苏抬眼看了看他,没说话。
叶渐青一颗心往下沉:“难道是我听错了?”顾苏这才开口道:“你练逍遥游心法那么久,若连一两个近侍的声音都能听错,我该打你多少屁股才好?”
叶渐青一愣,道:“果然是他吗?那是让他给跑了?我不该沉不住气,喊那么一声吓跑了他的。”他一时懊恼万分。
顾苏放下手里的书卷,用银簪拨了拨灯芯,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只听他道:“我追上那画舫时,船上只有老鸨和艄公了。不过我大约也知道这人是谁了。你明日午后来药铺后门,我带你去找他。”
叶渐青大喜过望,却又急不可耐追问道:“明天早上不成吗?我可以向掌柜请假的。我怕去晚了,他又跑路了。”
顾苏淡淡道:“他跑不了。那里不比贵宝庄,是要到午后才开门迎客的。”
叶渐青这才闭嘴,转身要告辞,却还是好心好意道:“师叔,不要这样俭省灯油。多一根灯芯看字清楚点,您老人家年纪大了,别看成老花眼,那就……”
小岚山躺在被窝迷迷糊糊,半夜忽然听见一声“滚”的低吼,接着便有重物坠落,然后狗吠猫叫闹了好一阵子。她早晨起来,走到书房门前,看见门板倒在地上,已经四分五裂,而后院墙上一蓬乱草,不知何故削下去了一大摊。
第二天午后,叶渐青到了药铺后门,见门板关得死紧,拍门却无人应答。他生怕昨夜惹教主不高兴,今日放他鸽子,遂在地上急得团团转。
街面上不远处停着一辆七宝香车,拉车的青骢马矫健精神,马夫也穿着簇新的稠衣。斑竹帘轻撩起来,顾苏伸出头来,朝他喊道:“傻站着干什么,上来!”
车里铺着香软的锦褥,头顶悬着香熏。顾苏舒服地半卧着,反倒是叶渐青手脚局促,都不知往哪里放。他偷眼打量,教主与当日南山中简直判若二人。果然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叶渐青不得不承认,教主生的好看,别有风度,便是家破之前的自己,也比不上教主浑身上下的半点风流。那是真正的仙风道骨,非碎瑶台之月,烂玉壶之冰不可比拟。
顾苏见他上车后不言不语,就指着车角一个包裹道:“你把那个换上。”叶渐青伸手捡过,打开一看,却是一件锦袍,一条革带,一双牛皮小靴子。他今天出来得急,身上还穿着学徒的短衣。
这到底是要上哪里去?叶渐青不禁纳闷。因他窝在车厢里,马车又不断走动着,所以革带的扣子就一直扣不好。顾苏便叫他挪过来些,双手圈到他背后去扣钩子。就在这时,马车一阵颠簸,叶渐青重心不稳,摔到了他怀里。顾苏双臂合抱着他,轻声叹道:“腰这样细,倒比南山中更加清减了。”
叶渐青脸上红了,马车还在不断颠簸,他心里咒骂车夫,却不敢抬眼去看顾苏,鼻子里都是他身上草药的香气。
等马车走得平稳了,顾苏才放开双臂。叶渐青连忙坐直身子,一时大为尴尬,不得不没话找话道:“师叔,你今天这样很好看,以后要是一直……”顾苏眼中含笑,道:“你以为人生这么简单,穿上锦绣就是王侯,带上镣铐就是罪囚?我倒问你,你在淦京比在南山中睡得更好吗?”
叶渐青无言以对。自到淦京这锦绣地狱,他未曾有过一夜的安眠。
顾苏目光便转向窗外的街市,轻声吟道:“君是山下万户侯,信知骑马胜骑牛。今朝马上看山色,争似骑牛得自由。”
叶渐青眼泪簇簇而下,哽咽道:“师叔,你一定觉得我很蠢。觉得我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去报仇寻事,更看不惯我武功平平心机全无,容易被骗。我没有办法像你老人家一样,既咽得下粗茶淡饭,也品得了山珍海味,那么超凡脱俗。如果我不试一试,今生都不能原谅自己。”
顾苏心想我是觉得你又蠢又死心眼,但看他满面泪痕,着实伤心,又不好说什么。于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锦帕递给他道:“别哭了,弄脏了衣服,没有给你换得了。”
叶渐青顿时将眼泪吞了回去。
就这样走了顿饭功夫,隐约有笙歌传入耳中。车外是迎来送往的声音,叶渐青大约知道是哪里了,敢情顾苏带他来逛章台街了。他不解地看向他,顾苏却闭目养神,始终一言不发。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两人一齐下了车。叶渐青左顾右盼,只见身在一处幽静的小巷,一路看不见头的围墙,墙上的镂空花窗里隐约可见花木萧疏,楼阁耸立。两人往前几步,只见一个雕花的门楣,挂着一个大匾,上书“素心阁”三个字。
素心阁是江南有名的丝竹小班,网络天下操缦能手,有别于一般的秦楼楚馆,时人所谓“王者之音”、“辅国家以道德”,走的是高端路线。叶渐青从前在江南,素心阁的分馆遍地都是,他也常常光顾,因此并不陌生。
闻听脚步声,门内闪出一个青衣侍者躬身来迎。顾苏十分老道地与那人客套对答,叶渐青跟在后面,满脑子疑问,师叔他老人家怎么也不像常来喝花酒的人啊。
阁内屋宇精洁,仍旧是江左园林的格局,规模却要大上一倍,旷远芊绵。若非叶渐青心事重重,倒是真可以常来逛逛,娱目赏心,漱涤尘埃。
侍者带两人入一处精舍,因问道:“二位有相熟的琴师歌女吗?”顾苏略想了想,问道:“你们阁里抚琴最好的是谁?”那人便道:“是明珠姑娘。”顾苏点头道:“那就是她吧。”说着从袖里拈出一枚小金元宝,要递给他。
叶渐青眼珠都瞪圆了,教主何曾有这么大方阔气的时候?!那人却畏缩地后退了一步,犹疑道:“这位贵客,您大概不知道,明珠姑娘是不常见客的……”顾苏一扬手,把金子扔到他怀里,笑道:“这是赏你的。明珠那丫头还看不上这个。你帮我悄悄传一句话就好了。她来不来,是她的事。”那人惊了一惊,想不到副馆主在他口里只是一个“丫头”,就结巴道:“贵客有什么话要传?”
“你只对她说:罗浮山、凌霄宫、共枕树,她就明白了。”
接着便有人进来送茶送酒。顾苏在卧榻上舒服地自斟自饮了一杯,转头望着呆滞的叶渐青,不满道:“你从进了这里便一脸傻样,待会人来了,可给我放聪明些。”叶渐青呆呆点头,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教主师叔,你这样挥霍,李掌柜知道了不好吧。”话刚说完,一个酒杯就掷了过来,叶渐青一偏头,酒杯摔碎在地上。
最近教主拿东西丢他丢上了瘾。
门外响起紧促的脚步声,一个宫装的丽人急急走了进来,边走边道:“不知顾教主大驾光临,素心阁上下蓬荜生辉。顾教主,可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吗?”
叶渐青便起身道:“明珠姑娘,教主是在教训不才,毁了阁里的玉杯,抱歉抱歉。”明珠这才转首去看他,两人一打照面,都是心中赞叹不已。这姑娘二十出头,流星送目,翠黛舒眉,浑身上下端严贞静。顾苏待她与叶渐青略一见礼之后,方开口问道:“你们馆主此时在阁里吗?”
明珠眼里有微光一闪而过,低头道:“回教主,在的。只是这时有要客在陪,脱不开身。”顾苏就道:“那我等他吧。”明珠便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诚恳道:“这里喧嚣,怕污了教主的耳目。还是请移玉趾,梅坞一坐吧。”
她在前面带路,顾苏和叶渐青随她穿过曲折的回廊,过一个月洞门,只见空地上栽满了数不清的梅树,个个姿态奇绝,旁逸斜出,没有一棵树重样的。梅林中还有假山小亭点缀,一池环绕,水烟凝碧。叶渐青面露惊艳之色,遥想冬日花开之时,一园的梅花清气,冷香拂袖东风软,那是何等清雅高华。
他不知怎的,到了此处就浮想翩翩。脑海里浮现一个人坐在梅树之下,锦袍玉带,面前一具古琴,指上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那人一个抬头,面沉若水,遽然就是顾苏的模样!
“你又发什么傻!”只听顾苏一个呵斥,叶渐青回过神来,三人已入了梅坞,明珠在一旁掩口轻笑。
顾苏在堂上锦褥上端正坐好。这明堂三面敞开,可见园中景致,每当夜凉人定,月朗风清之时,名士簪花约鬓,听曲赏花,真神仙之所也!
明珠伏地问道:“教主有什么吩咐没有?是听曲还是喝酒?”
顾苏望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的海月清辉琴呢?拿出来吧。”
明珠伏地的身子抖了一抖,叶渐青觉出她不甚乐意,但最后还是答道:“是。那贱妾就献丑,还请教主不吝指教。”她说完这句,就起身离席,去取琴去了。梅坞外有侍婢随从送来茶水,搬好琴桌琴凳,焚起香炉。
叶渐青因觉无聊,便起身在堂里乱逛,走到一具屏风之前,见上面挂着一轴卷起的画。他好奇心起,便松开系画的丝绦,那画哗啦一声打开,画上几枝梅花,两行脚印,赫然就是松风阁里的《踏雪沽酒图》!
顾苏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叶渐青脸色铁青,指着画纸道:“这是宁王买走的画,怎么在这里?”
顾苏略扫了一眼,淡淡道:“别瞎想,馆主不是宁王的人。”
叶渐青咬牙道:“不是太子、宁王的人,也不是端王的人,那就是陛下的人了。”
他已经如此泥足深陷!顾苏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惆怅、忧伤,仿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般,轻叹了一声。
明珠取琴须臾而至,见两人一声不吭站在屏风前,诧异道:“两位,这画有什么不妥吗?”
顾苏伸手拎过叶渐青的衣领,边拖他走,边回答道:“没什么,应景的很!我这傻徒弟不懂看画,说什么既没有雪又没有酒,为何叫《踏雪沽酒图》。”
明珠想笑又不敢笑,待两人重新入席后,才行了一个大礼,在琴桌前坐定。她面前卧着一把仲尼式古琴,琴身栗色,上有流水断纹,瞧着已有不少年头了。一曲过后,余音绕梁,明珠抬眼望着堂上的顾苏,对方却一言不发。
顾苏待香炉的香燃尽后,问叶渐青道:“你从前也跟大师伯学琴,觉得怎么样?”叶渐青心虚道:“此曲只应天上,难得人间!”她到底弹了什么曲子,叶渐青是一概没有听进心里去。
顾苏问她:“你从前是弹筝的吧?”
明珠惶恐不已,面上血色尽失,勉强点头。
顾苏嘴角一弯,笑了笑道:“琴用成这样,也是很不错了。”
明珠一时没有听明白。
这时外面响起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嗓音:“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此曲是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不成器的东西,教主是说你繁手累发,卖弄技巧,非君子之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