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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短歌微吟不能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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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短歌微吟不能长
他的声音一响起,叶渐青便浑身一颤,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华服的男子,明珠起身侍立在一旁,低头道:“沈馆主。”
顾苏据座不动,只点头道:“沈蔚,好久不见了。”
那名唤沈蔚的男子向明珠摆了摆手,后者就退出门外。他朝顾苏走过去,眉目含笑,道:“阿梅,你终于肯到我的梅坞来坐一坐了。”
他叫得这样亲热,分明是故意。顾苏皱眉道:“你没看见我徒弟在这里吗?渐青,这位是素心阁的沈馆主。”叶渐青睁大眼睛,抖声道:“你到底是沈馆主还是江希烈,谁派你到公主府来的?”
沈蔚转向叶渐青,双手负后,倨傲道:“小侯爷,看见你如今安然无恙,公主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他从前在公主府一贯低声下气,谦逊内敛,叶渐青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副孤高出尘的模样,竟然觉得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你们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江先生,哦不,沈馆主,宁半城家宅到底是谁焚毁的?赵南星又到底是什么人?”他惊诧之余立时转为愤怒,直气得浑身发抖。
沈蔚看着他,又看看顾苏,后者虽然神色冷漠,但眉毛紧蹙,显然也是一副倾耳细听的意思。他知道今日恐怕蒙混不过去,便将叶渐青扶着坐下,好言劝慰道:“小侯爷,你且坐下,听我慢慢说。”
“我的家世来历,顾教主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说了。我到公主府也有十五六年了。那时公主刚回晋陵封地,说手边少一个办事的人。当时素心阁还是我兄长当家,我在馆里镇日花天酒地,他瞧不过眼,就让我去江南分馆,去帮公主的忙。我嫌两边跑太烦人,就化名江希烈,住到了镇国公主府,这些事,公主殿下都是知晓的。”
叶渐青脑中一片空白。先前有一个四海赌坊和公主奶奶有关系,这里又冒出一个素心阁,真是匪夷所思。换做他是上位者,有这样的牵连,只怕也不得不生出疑心吧。
沈蔚继续说道:“宁半城确乎是背靠公主这座大山而发家的。他后来也确乎是有些不服管教,最令公主生气的一点就是,他竟然一声不吭去与赵家结亲。”
这正是关键之处。叶渐青募地抬起了头,双目炯炯地盯着沈蔚。
“赵南星的身份,大约小侯爷也猜到了一些。宁老财也是精乖,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的实情,偏偏给他打探到了。只是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家,敢去攀附龙子龙孙?”沈蔚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宁半城虽然狼子野心,势利胆大,不过宁小姐却是个好姑娘。公主又不愿此事闹得过于沸沸扬扬,暴露赵南星的身世,最后也就默认了。那天大婚,是我去送的贺礼,所以宁家的大火并不是公主的授意。这后来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也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
沈蔚想到一年前的情景,也觉得事出突然:“公主早已料到有这样的结局,只是她以为陛下总还要准备个十年八年。岂恨藏弓早,终知借剑难。她是打算等小侯爷成家立业过后就寻个由头,去雪山隐居的。当日我接到公主最后一次传话,是让我远远避走。我猜想公主对小侯爷应该早有安排才对,于是便潜回了淦京。”
实情居然是这样的!真是应了一句老话,猜到了开头,没有猜到结局。叶渐青好像失掉了灵魂一般,怔怔呆住。
顾苏此时却出声道:“我问你,公主府的长乐玉璧在谁手里?”沈蔚想了想,道:“不在端王手里,十有八九在顾廷让手里吧。”顾苏道:“顾廷让的来历,你知道多少?他去年夏秋去爬罗浮山是你指的路吗?”
沈蔚无奈道:“阿梅,凭我与你从小的情意,我怎么会指使一个不相干的人去打扰贵教的清静?我虽然与他在公主府共事十年,但是并不知他的底细。他这个人生性多疑,也不会与我掏心掏肺。”
顾苏凝视他一会,募地一笑,温声道:“从前的事不提也罢。我没想到还有你素心阁主不知道的人。他去年硬闯山门,还打伤了守山的香婆婆,若和你没有干系这就好办了。”
沈蔚只觉心脏好似要迸出胸腔一般,脸上青白不定,尴尬掩饰道:“阿梅,看你说得这么生分,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这是我们雪山派自己的事,你也不需要偏袒任何一方。”顾苏振袖起身,一步步走下玉阶,朝叶渐青招手道:“过来。天色晚了,我也不叨扰了,这就告辞。”
沈蔚心中失望之极:“你我已有十多年没见面了,这梅坞和凌霄宫一样,还常备你日常起居所用之物。你无须这样……”他素知顾苏衣饰简雅,并不爱这样繁复的穿戴。
顾苏回首一笑,道:“你这阁里尽是王侯将相,往来无白丁。我打扮成这样是为了不招人注目。同在一城,今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我这傻徒弟不认得路,回家晚了要被东主骂的。”他无意间袖子从琴桌上空一拂而过,桌上的古琴忽然七弦大涨,“铮——”一声,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竟然自鸣起来。
两人都有片刻的失神。顾苏叹息道:“当年韩清商长琐指法,神乎其技,居然后继无人。万壑松风、九霄环佩毁在蜀中和回柳山庄,四琴已去其三。有道是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
顾、叶两人去后良久,沈蔚在梅坞独坐。明珠过来一看,只听他长叹道:“把琴收起来吧,那人走了没?”明珠道:“还在密室等着馆主。”
叶渐青失魂落魄地随着顾苏又上了回程的马车。顾苏见他不言不语,只怕他憋出内伤来,便伸手摸摸他头顶,道:“沈蔚、李四海与我从小就熟识。这沈家原出自西川,以医术和音律著称。太祖平蜀地后,沈家分支为避祸迁入江左,与素心阁联姻,才有今日的声望。素心阁的先代阁主裴临风,与太宗皇帝也有几分血缘关系,和师尊更以兄妹相称。所以沈馆主不会骗你的。”
叶渐青点点头道:“难怪你一直说不许干涉朝政,原来雪山派和当朝有这样深的渊源。大周富庶之地,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论到歌谣舞蹈非素心阁莫属。四海赌坊更是遍布山野,也非池中之物。便是盐商阔绰,多得也不过是钱而已,区区一个宁半城又算得了什么。难怪陛下对公主府这样忌惮,我们是有这样的本钱。只是不知公主奶奶这棵大树倒掉以后,谁还能驱使这些帮派势力。”
顾苏觉出他语气不对劲,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安慰得好。叶渐青坐了一会,眼泪又哗哗往下掉,越想越伤心,忽然大哭出声道:“为什么公主奶奶不告诉我这些事?原来我这么不可靠吗?若是我从前都知道,从前都知道……”
若是从前都知道,你也就不是这样的你了。
他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揪住顾苏的衣襟,姿势好像他每次去悬崖上给小老虎投食,那几只毛茸茸的小东西蹭鼻蹭脸的模样。他在端王面前,只有提防,是很少流泪的。若要流泪,也是做戏的成分多一些。不知怎的到了教主面前,就敢这样肆无忌惮。大约是算定了教主比他大太多年纪,不好跟他计较什么。
顾苏心里叹道:老虎也罢,人也罢,终归不是能随便捡来养着玩的。
车架将他们送到了甜水巷。不知不觉在素心阁打发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叶渐青到家门口时天上只有数点星子,半明不暗,而黑夜里也能看见乌云滚滚,遮盖了北边的大半个天空。
顾苏送他到老柳树下,哄他道:“别想太多了。这事须从长计议。”叶渐青点点头,就朝自己院门走去。顾苏也转身向对面而去。
叶渐青刚拍了一下门扉,门扇就哗一下打开了。裴昭业站在门内,满面焦灼,大力拉他进门,怒道:“到哪里去了?掌柜说你过午就出去了。怎么也不给家里丢一个信儿?”
叶渐青脑中一片慌乱,下意识回头一瞧,六尺巷道没有半个人影,对面的桐油门岿然不动,教主的身影凭空消失了。
“你看什么?还有人吗?”裴昭业也好奇往他身后扫视一番。
叶渐青连忙关门道:“没有没有,也许是野猫,我听错了。”他说完这句话,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打了一个喷嚏,问道:“你身上什么味道?”
裴昭业一手举着灯盏,一臂抬高,闻了一闻,莫名其妙道:“没有啊,我从不用熏香什么的。”
叶渐青便打着哈欠往屋里走,边走边道:“那就是我伤风鼻塞了。”
裴昭业一个愣神就被他滑头了过去,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喝道:“站住!这大半天到哪儿玩去了,给我好好交代!”
再说这边厢顾苏回了荒宅,只见自家庭院灯烛辉煌,小岚山挑个灯笼,正蹲在院子里不知干什么。他便走过去,看见小丫头正拿一个小树枝戳地上的蚂蚁洞,无奈道:“这么晚了,恁地淘气,点灯笼在外面玩,浪费蜡烛!”
“吓!”岚山吓了一大跳,蹦起来道:“教主,你怎么也不敲门,就从墙上进来了?门是做什么用的?走路也没有声音,是想吓死我吗?”
黑暗中忽然一股紧迫感直逼过来,好似一把尖刀正指着自己的脖颈。好久都没有这样危险的预感了!顾苏绷紧了身子,扬眉向前堂望去。
岚山道:“教主,有个姓顾的人找你,等了你一晚上,说是你本家兄弟。”
顾苏接过她手里的灯笼,摸摸她头顶,道:“你去睡觉吧,乖,晚上别出来乱逛啊。”岚山嘟嘴道:“我又不是夜猫子。在外面乱逛的是教主你吧。”
顾苏深吸一口气,一步步向堂屋走去。屋里华灯宝炬,靡靡融融,一个着戎服的男子大马金刀坐在堂中客座之上,正悠闲地喝着茶。
顾廷让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剑眉一耸,拱手道:“久闻顾教主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只见顾教主进屋后先吹灭灯笼,随手放在墙角,信步走上堂去。他面嫩颜好,一眼望去不过二十出头,一身紫衣湛湛,在烛光月色下,神仙一般如梦如幻。但顾廷让是知道他底细的,只怕比自己还要年长几岁,便执晚辈礼,待他在主座上落定,自己才落座。
顾苏淡淡道:“大人真是稀客啊。顾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多了一个本家兄弟。”
顾廷让回想到下午来时那看门的小丫头连自己祖宗三代都问了一遍,就苦笑道:“贵府的小姑娘人精明,武功也不差。廷让不这样说,便只有打进来了。廷让有求与教主,岂能如此放肆,先伤了和气。”
顾苏望向屋外,抿嘴笑道:“那岚山还得谢你不杀之恩了。”
“岂敢岂敢。”
小岚山此时在自己房里铺床,也许灰尘大了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顾苏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漫声道:“来者是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顾大人,你有什么事?”
顾廷让便从椅子靠背后面拿起一个长长的包袱,解开外面的绸布,露出一个檀木画盒来。他接着打开盒盖,将里面的东西呈到顾苏身边的条桌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顾苏随意拿了一轴画打开一瞧,脸色转阴:“这三幅掌门人画像是我雪山派之物,不知因何在顾大人手里啊?”
这三幅画确实是去年端王和顾廷让从回柳山庄小镜湖底抄出来的。顾廷让大言不惭道:“这是廷让从端王的大理寺硬讨来的。原物奉还,只求教主救一个人。”
顾苏挑高眉毛,静待他的下文。
“中宫齐氏,出自代北大儒门第,贞静贤淑,与陛下伉俪情深。皇后一病多年,陛下寻遍天下名医,听闻教主医卜星象、奇门遁甲样样精通,圣谕特地命我请教主进宫替皇后诊断。”
顾苏心里明白他们是想借自己之手给皇后延命,拖得一时是一时,做好万全准备以防端王借机发招。遂道:“医者治病不救命。似齐皇后的病,宫里御医都束手无策,我一介山林野老、赤脚大夫更是插不上手了。顾大人还是另请高贤吧。”
“若是教主不肯出马,天下再无人能救皇后的命了。”
他此言并非夸张。当是时,医道分成两脉,一脉源出西川沈家金针之术,偏重外科;一脉出自中州药王庐的药学毒理,偏重内科。沈家金针之术当年经由北燕的萧郡主传给细柳公主再传至长乐侯,药王庐先代主人阮洵更与长乐侯交情匪浅。所以说天下能将两派精粹融会贯通的专在雪山派的传人身上。
顾苏并不受他恭维,反而一脸冷淡道:“真是说笑了。大人也姓顾,当年竟没有从谢石手里学到一招半招医术吗?”
如此点名点姓,不啻于当众打脸!饶是打定了主意低声下气来求他的顾廷让,眼中也掩不住风云涌动,透出几许肃杀之意来。谁料顾苏一句接着一句,泰山压顶,不容他喘半口气:“听闻顾大人精通我派的武功,连已故镇国公主裴永真都败于大人之手。明月流风步法、快雪剑、寒江孤影剑都是我派的不传之秘。我很是好奇,顾大人是怎么学到这几手功夫的?”
烛火映照着顾廷让阴沉惨白的容颜,他冷冷道:“教主想要向廷让讨教,也不在这一时半刻。”
顾苏倏然一笑,话语中更夹杂雷雨暴风而来:“凭你的修为,别说练四十年,就是八十年也达不到这样的境界。你身上的功力,是来自谢师父吧?谢石是死在你手里吗?”
“哐当!”
顾廷让骤然站起,带倒了交椅。他眯了眯眼睛,不再拼死克制掩饰杀气了:“教主对我多有误会。廷让蒙先师厚爱体恤,救于尘垢之中,习得上乘武功,对先师只有万死不辞之心,绝无犯上之举。淦京王气之盛,居大不易。教主身在此间,纵然艺高人胆大,难道不为底下人想想?”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顾苏以手支颐,云淡风轻道:“我门内有规矩,不许干涉朝政。违者咎由自取。顾大人是知道的。”
顾廷让龇牙一笑,道:“教主救叶小侯爷,救赵南星,不远万里身入虎穴,这算不算干涉朝政?”
顾苏道:“这些人都是我的故人,顾不顾,都是私交,谈不上干涉朝政。”
顾廷让更是冷笑不止,握紧腰间佩剑,道:“教主擅行不畏,顾三顾四,顾头顾脚,就是不顾大局吗?”
这两人一个要“顾”,一个不“顾”,绕口令一般针锋相对。顾苏说到最后也是忍不住破功,道:“好,我随你进宫,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治病不救命,我可担保不了什么。”
说到大局,那是两人之间唯一的一点可怜的共同利益了。顾廷让站着不动,等他开条件。
“看完齐皇后,烦请顾大人拨冗一会,我有许多事情要请教顾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