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春秋》夜饮东坡

162、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时事态已是十分的清楚明白。对对错错，是是非非，总比苍白言语更是有力，亦不需辩驳。

　　无论方剑吟方萧岱，木胡子或是其他诸位长老俱是沉默地将目光投向一处。

　　玉床之中一只洁白手掌伸出，缓缓掀开床帘，沈莫言淡然的面容自帘后探出，几乎不见一丝血色，亦没有几许活气，倒像个自幽冥之中回返现世的鬼魅魍魉，透出无边的森冷与漠然。

　　良久方听他轻轻一叹，“星河，你又是何苦……”

　　众人一怔，秋长老第一个喜道，“教主，你没事么！”

　　沈莫言点头，一边将床帐拉到一旁，赤足踏在地上站了起来。许是因卧病已久，他身形瘦削，容颜清减，衬得身上淡色长袍飘飘悠悠，空空落落。面上亦是无波无澜，倒现出几分仙风道骨来，半点不似方家二人记忆之中，武林大会上力压整个江湖的肆意之态。

　　方剑吟见他醒来，便道，“恭喜教主平安无事，武功更上层楼……我二人总算不负所托。”

　　沈莫言望了过来，一双瞳孔黝黑深邃，直令人沉醉其间，恍恍然忘了几许年岁，他轻道，“二位的恩情，圣火教记下了，以后但有何事，我自当竭力而为。”

　　他身为圣火教教主，统领部下无数，一句“竭力而为”已是极重的承诺。

　　方萧岱一笑，“沈教主一言千钧，我二人便承了这份情！”

　　沈莫言点点头，好似十分疲惫模样，再不多言。

　　方家二人心知沈莫言虽醒来，但圣火教眼下正有一场内乱，身为外人，若非沈莫言开口相求，自是不便插手，于是束手立在旁侧，只静观其变。

　　室内竟又恢复了死静无声，笼入一片难言的沉寂。沈莫言走过几步，于桌旁坐定，目光淡淡落在地面之上，一旁弟子急忙取了鞋子来为他穿上。

　　却是木胡子先耐不住沉默，“教主当真命大，如此劫难亦是有人忠心耿耿，不惜生死来换你一命。”他心知此刻既已撕破了脸，一番布局却也全数落空，便不再多伪装掩饰，竟是剥去了那副爽朗的外皮，现出了几许阴沉。

　　沈莫言叹口气，轻轻道，“木护法。”

　　木胡子讽刺道，“教主可有甚么命令么？若是教我像条狗一般地为你去死，我可不愿。”

　　沈莫言眸子里现出一许极冰冷凌厉的光芒，“木留知，你多年来一直留在圣火教中，我对你不薄，你却吃里扒外，岂非才正是为外人做了一条恬不知耻的狗么。”

　　木胡子哈哈笑道，“你不必激我，事已至此，我却没甚么可怕的，死便死了，你要想从我这里问出甚么……”他冷冷道，“教主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说罢忽然自腰间抽出长剑，没使半点花哨架势，毫无征兆间，一剑便刺向静静坐在桌旁的沈莫言！

　　似与他配合一般，另有两道剑光倏忽而起，各自极刁钻的角度直指沈莫言，封死了各个方位，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冰冷锋芒之中，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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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剑芒极锐，角度刁钻之极，令人无从言说，只得叹一个快字。方剑吟微皱起眉，他旁观者清，都觉这一剑难以提防，遑论身在其中的沈莫言……这木胡子竟然藏拙至此，只怕此刻已是全力以赴。

　　心念虽快，剑却更快！不及他细想，那一道泠泠锋刃好似劈开满室冷风，直逼沈莫言肋下！

　　方萧岱不禁屏住呼吸，凝目细看，却见那仿若银白闪电一般的凌厉之势却猛地一顿，好似蓦地被凝结在冰霜之中，两只比冰雪更透着青白之色的手指夹住了狭长剑刃，瞧来浑不费半丝力气，仿佛随时便会轻轻颤抖……然而那两只手指却始终稳如磐石，分毫不动。

　　沈莫言微挑起眉头，自下方淡淡斜瞥而去，“木长老，凭地托大了。”

　　木胡子冷道，“教主好功夫，竟是因祸得福，心法又得突破。”

　　沈莫言垂眸，“祸福相依，是福是祸，他日方见分晓，长老怎地不知。”

　　木胡子道，“不错，祸福相依，不到最后关头，谁又能说得清楚，教主机运无双，今日却是老天助你，非是我输了。”

　　他二人竟在这剑拔弩张，生死之时心平气和地谈起心来。

　　此刻另外两道剑光已被秋长老与雷长老拦下，宋长老与毕长老眼见大势已去，也颓然垂下剑，竟似那一剑便已耗尽了全数的勇气……可见沈莫言平日积威之重。

　　沈莫言道，“机缘也好，天运也罢，你既然至此，全是自己所择，何必怪罪上天？”

　　木胡子哈哈大笑，“不错，我向来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今日我功败垂成，怎地却堕了志气，变得如此无用！”

　　沈莫言默默望他，不发一语。

　　木胡子狂笑了一阵，“教主，虽然眼下已是如此境地，但你可知道，我这一辈子只真心服过两人，你便是其中之一。”他不待沈莫言回答，又道，“可惜时运不济，我却偏偏要与你为敌，实在是……”他长长叹息，“故而此刻败了，我却也未尝有多少惋惜。”

　　沈莫言双眼深深望着他，“那人是谁？”

　　木胡子止住笑，正色道，“我虽佩服教主，但对那人，却是……却是……”他目光深邃，悠悠望向远方，好似怀念，又好似道别，“却是一生所爱。”

　　他语中谈及“那人”，虽不过寥寥数语，其中之深情，却也令人微微动容。

　　沈莫言道，“木长老，你知道教中的规矩。”

　　“不错，”木胡子回过神，“我在教中多年，自然知晓叛教的下场。然而我既然为了那人负了教主信赖，却也只得一条路走到黑，不死不回头了！”

　　说到死之一字，他猛地身形暴起，竟弃了手中长剑，自怀中掏出两柄短匕，猛地掷了出去！

　　众人本听他静静述说，又道他已然放弃抵抗，未曾多加提防，此刻俱是吃了一惊，待得反应，却已不及。
　　那两柄匕首去若流星，在石室内划过两道光弧，直奔宋长老与毕长老而去！那两人早是垂头丧气，再无半点斗志，此刻俱是措手不及，欲待抵挡，却早被匕首穿心而过！

　　顷刻之间，血腥之气满布，那两位曾经尊荣的长老伴着两声闷响倒地而亡，享尽荣华，却死得无声无息，双目圆睁，连最后一句话都未曾留下。

　　不过短短瞬间，木胡子竟杀了自己的同伙，实在令人难以预料。

　　沈莫言望了那两句尸首一眼，“木长老既然如此抉择，未免令人遗憾。”

　　木胡子笑道，“我既然为了那人叛了教主，自然也不曾料不到今日下场，事已至此，总不得两全其美，我一世真心，至少不失……”他鄙夷地望了那两人一眼，“既然下定了决心，便不应两方摇摆，如此愚昧无用之物，纵然死了，却也落得世间清静。”

　　“木长老此举，便是决心不会泄露一丝讯息了。”沈莫言叹口气，竟也未曾将那二人之死放在心上，“只是他们既然死了，全部的线索便只得落在木长老一人身上了……既然如此，我只得想想法子，好教木长老活下去了。”

　　木胡子道，“教主若不想我死，自然有十万的法子，我辜负教主，也不会抵抗。只是有关那人的事情，教主却是不要再想了。”说罢他身子一抖，浑身都剧烈颤抖起来，竟似是震碎了自己丹田！

　　沈莫言却不出手阻拦，仍是一副轻皱眉头的模样打量着他。

　　木胡子面目扭曲狰狞，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却露出了诡异已然的笑意，“何况教主他日便知，我今日之行，虽是背叛了教主，却未必……未必便是叛徒……”他留下这最后一句话，终于再承受不住，喉中溢出不成调的呜咽嘶吼，七窍之中都流出血来，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场中众人武功俱是不低，自然瞧得出他自废武功，心智亦失，已成了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