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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错不可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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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在王彪的眼里开始柳暗花明起来,长达半年的牢狱生涯,他从酷热的夏天,熬到了阴雨连绵的冬天,监狱里的臭袜子味已不愿意再去回忆,但他终于出来了。
他看到灰褐色的天空,倾泄下粗犷的泪痕,空气没来由地憋闷,竟比牢房里的臭袜子味还让他心里发慌。
走了几步,远远看到,年轻的明律师举着一把伞站在漓漓湿雨中,应该是在等他。明律师给他办妥了一切手续,没有离开,就站在监狱门口等他。这年轻人,做事有始有终。
他在心里赞美了年轻人几句,继续往前走。雨滴不停敲击他的额头,侵犯他毛糙的短发,偶尔还落在他的眼睛里,他揉了揉眼睛,再往前看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就觉得,在雨雾蒙蒙中,对面单薄瘦弱的年轻人,竟然散发出比这雨雾还要凄冷的哀伤。
他有一种被剜去心脏的割离感,年轻人清澈透明的眼神里面,此时找不到一丝温暖的东西,法庭上曾有的激情飞扬,自信明朗,竟都已消失无踪,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只是那脸庞依旧年轻,身姿依旧挺拔。
他本来打算轻松地说声谢谢,可在年轻人这样的眼神凝望下,只能无语。
“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你。”明律师声音很轻,却清晰:“你的母亲昨晚刚过世了。她委托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
他毫无准备,当时就懵了,老半天,才颤抖着从明律师手里接过信。
“虽然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明律师眉睫下敛,说:“不坐牢,不代表你无罪。坐牢了,也不代表你可以脱罪。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他人的生命。”
“你他妈的说什么废话?”他心里这时被突如其来的噩耗给击中了,口不择言,“你既然说这些废话干吗帮老子打这场官司?”说着,膝盖渐渐下落,跪在地上,污水砰地溅起,溅上他低垂的脸。他将拳头重重击打在地上的污水凼里,嘶哑着嗓子大喊说:“妈,你怎么就不等我出来呢?怎么能连面都不让我见,就这样走了呢!”
明律师没有理他,没有解释,别过脸,缓缓走了开去。
他一边击打着地面的水渍,一边号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听到不远处传来刺耳的打闹声,一抬头,就看到前方一个人向旁趔趄了好几步,孤瘦的身形几分零落。是他的律师,年轻的明律师被打了。打人的也是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年轻警察在别人的拉扯下大声骂着:“法律界有你这样的败类!”
明律师直起身,轻轻抹掉唇角的血迹,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雨中身影独行,竟显伶仃。
冬日的暖阳。即使在南方,天气从不觉得冷。那份暖意落在身上,就会有了北方冰雪消融的感觉。
剑华市西北郊区的陵园,树木林立,山水起伏,遍目十分苍翠,天空还常有从北方飞来的大雁,虫蚁在看不到的地方热闹,只是非祭奠的时节,行人有些寥落。
寥落的人群里面,一个高大的身影尤其惹眼。他穿着一身素黑的休闲薄毛衣,下身是条涤白的牛仔裤,搭配十分时宜。阳光侧照在他笔挺的鼻梁上,斜影勾出棱角分明的轮廓。他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浑身上下散发出勃勃的英气。虽然脸上有些微的阴霾,那也像偶尔遮蔽太阳的云层一样,怎么盖掩得住能穿透一切的明媚光辉。
他手中拿着一束淡黄色的康乃馨,快步走到陵园深处一个小巧的墓碑边,将康乃馨缓缓放下。脸上浮起微笑,对着碑上同样巧笑倩兮的女孩照片,轻声说:“阿秀,我来看你了。”
风将头发吹乱,他伸出手抚平,又拍了拍身上本来干净的衣服,说:“阿秀啊,我今天穿了你给我打的毛衣。真是很合身。同事们都夸好。”说完,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叹了口气,蹲下身,垂下眼,自顾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他还是放出去了。我没用,不能为你讨还公道。”他看似随意地用手指在青草萦绕的泥地上画圆,指甲却深陷入泥土内,半晌,才说:“阿秀,我真想多陪你聊会。但我还有好多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处理,还有几个案子等着办。就像以前我跟你说过的,我永远都只靠自己的一双手来打拼自己的人生。我不会辜负你……不会忘记曾经那些话。王彪这次侥幸逃出去了,但法网恢恢,我一定会再次亲手抓住他,让严肃的法律来惩戒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他人的生命。他不可以,谁都不可以,我不管是误杀还是有意,我也不管他当初是教唆还是纵容,总之是不可以。阿秀,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他站了起来,风还是起劲地吹舞着,吹得他的头发凌乱不堪。他用手掠过发丝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两个身影。不知怎地,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不禁朝那个方向望过去。
高而瘦的身形,挺直的背脊,得体的着装,尽管看到的不是正面,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几天前被他揍了一拳在脸上的律师—明天。明天前面是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两鬓的发须有些斑白,但走起路来很有气势。两个人走到一个看上去是新建的墓碑旁,明天的声音被风捎带了过来:“老白,就是这里了。”
老白?站在远处的年轻警察—箫泓心里一惊。在明律师帮王彪打赢了那场官司之后,他心里极其不服气兼憋闷着,就查了明律师的相关资料。结果是令他更加不服气和憋闷的,这个明天大学毕业才不过半年,律师资格证刚到手一年,目前尚在攻读法学研究生,同时以剑华大学集团董事长、校长干儿子的身份担任校长助理。律师对其而言仅仅是个副业,在此之前没有办过一桩实质性的案件。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又是令人信服的。剑华大学法学系在全国本就鼎鼎有名,作为剑华大学最卓著盛名的大才子,明天曾代表学校在一次全国性的模拟法庭实战赛中,以辩方律师的身份将一个证据确凿的铁案成功反败为胜,并获得该赛事的冠军,在法学学术界名噪一时。
当然,在查明天的同时,他也多少接触到明天养父白剑华的信息。这个人比年轻的明天更加富有传奇色彩。一个在改革开放初期,放弃金融界炙手可热的前程,从香港过来这边创业的男人,办起了全国第一所民营大学,还将其经营得有声有色,全国知名。十几年来,关于他的事迹屡见报刊杂志,而这个人却是不温不火,从不炒作,剑华大学从最初的不被认可,到最后名扬天下,都是一步步扎扎实实地走下来的。
明天叫这个老者“老白”,毫无疑义,他就是这个传奇式的人物—白剑华了。
白剑华立住身,侧头问明天:“老明啊,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要你带我来这里?”
明天有些迟疑地问:“您认识王老夫人?”
白剑华摇了摇头,说:“我就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可以让你犯下这么严重的错误。”
明天略低下头,眼光扫到墓碑上老妇人的相片,一时静默了。
箫泓从远处顺着一排排墓碑绕了过来,他耳力好,一路上听到二人的话音有一阵没一阵的传过来。当走到还差两排的时候,他蓦地停住了,似乎看到明天的眼光锋利地射过来。这家伙好精。他连忙蹲下身,装成祭奠的样子。
听到白剑华问:“老明,你在看什么,怎么心不在焉?!”
明天收回目光,轻笑:“恩,没事。”
白剑华凝视着明天的眼睛,说:“你心里有事。”手一挥,指向墓碑上王老夫人的相片,言词咄咄,语速极快地说,“是她给你带来的!你帮她打赢了官司,但你的心里不舒服;你不想犯这个错,你犯了;你不愿意愧疚她,就让自己愧疚。老明,你告诉我,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跟你说了什么?我收养你十五年,比谁都了解你。这不是你该犯的错。你精读法律,深谙证据学,强钻法律漏洞,狡言诡辩,这不是我养大的明天。错不可枉,你今天就当着她的面,跟我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吧。”
明天神色一凛,说:“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老白。”回头望向墓碑上的老妇人照片,伊戴着眼镜,神情穆然,虽是老了,仍一股气华自含其中。他面带尊重地凝视着她,叹了口气说:“我自小爱书画,十年前在西苑遇到王老夫人,得她指点良多。”
白剑华摇头:“这不是原因。”
明天接着说:“王老夫人一生并不幸福,纵然心有千秋,却遇人不淑,丈夫行差踏错无力阻止,连唯一的儿子也搭了进去。老夫人找我多次,我实在心里不忍,就答应了。老白,连累学校名誉受损,连累您挂心,这都是我的过错。”
白剑华还是摇头:“这也不是原因。”
明天住嘴了。
白剑华接着他的话说下去:“王老夫人来找你多次,最后一次还给你下跪了?!”
明天仍是没有作声,等于默认。
白剑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才是原因呀!老明,四年前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耽搁在心里。不要因为不能原谅以前的错,就犯下更多的错;更不要把今时的错延伸到将来。你还年轻呀!人都非圣贤,哪有不犯错的。我这一生,白云苍狗,匆匆过了五十载,犯过的错都数不清了。可我不还是这么优哉游哉地活着。我曾经失去过挚爱的一切,但我后来收到你这么个出息的儿子,办了这么一所大学,我觉得非常充实,也非常快乐。人的影子在背后,不需要回头,往前走就是了。”
明天轻轻点头,说:“老白说得是。我明白了。”
白剑华露出笑容,转眼看向墓碑上的王老夫人,饶有深意地说:“王老夫人啊,我们这算是第一次见面,有打扰的地方,不敬的地方,您哪,别生气。我这个儿子打小聪明懂事,想必您老也是很欣赏的,不然您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官司交给他。我感谢您对他的信任,也希望您老今天做个保,让这事就这么过了。您的儿子将来会改邪归正,我这个儿子也能不背包袱。”
说完,和明天一起离开了王老夫人的墓碑。临走时,明天又朝箫泓的躲处看了两眼。
箫泓待他们走远,才站了起来。脚蹲了半天很有点酸,但心里更像打翻了五味瓶,滋味极不好受。
明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结结实实挨了自己一拳头,毫无解释。照今天两人的对话,却是事出有因。四年前发生过什么故事,给当时才不过十八岁的年轻人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竟然延续了这么久?难道是另有他人曾给年轻的明天下跪过,恳求过,却被他拒绝,从而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那个他人又是谁,竟有如此沉重的分量?!当然这些都只是推测,他脑海里蜿蜒回旋了半天,突地一惊,自己对他的事情未免关心太过----只是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家伙,似乎有着极其独特的地方,引诱他不停地想要深探下去。
回念又想,传奇式的白剑华对这个养子的评价如此之高,宠爱犹胜亲生,其自然有过人之处。但是,就如白剑华今天说过的一句话,错不可枉。无论是什么原因,明天他毕竟是做错了。生活中时常会碰到墨水油腻弄脏浅色衣服的头疼事,因为那是用再好的洗衣粉来洗,也洗不净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