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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蝠王之子 之 放飞的蝙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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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驯今年十一岁;从走下天山到踏入长安城中,他走了整整一年有余。入玉门关后他并没有急着进京,而是折向东南,借道吐谷浑抵达成都,又顺着长江而下遍游剑南山南两道,这才北上长安。这一路上他威逼利诱明察暗访,已是将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的林林种种摸了个遍。谁是不可轻易得罪的个中高手,谁又是徒有虚名的花架子,谁不过是下九流的小本买卖人,谁又是真正坐拥人脉财势的泰山北斗,如今这一切他已是烂熟在胸。若说还有什么事情是怎么也打探不出,那便是蝙蝠山庄众人的真名实姓。
得见蝙蝠山庄的人或许不算难,便是在子午谷道上出手教训几个小贼都能撞上传说中的夜翼与红雀,并且就像传言中说的那样,大白天的带着遮半边脸的面具。要想撞见蝠王,只怕在长安城里多住些时日就成。只是独孤驯要找的是他的父亲,蝠王面具后的人。
他的母亲拥有这一切秘密,至少很清楚蝠王的真实身份,却偏偏不肯告诉他,就连“长安”这个关键也是无意间说漏嘴。十岁生日之后,当他站在母亲面前,不容拒绝地表示一定要出山寻父,母亲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你爱去哪便去哪,我自不会拦你;至于你当往何处,寻觅何人,那却莫要来问我。他是你的父亲,与我又有何干系?”
“呔。”少年轻轻啧了一声,却难得地没有发表意见。
他的父母二人之间大约是出过什么大事,却是成就了如今的局面,两人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但母亲并不像她口中所说那般将一切都放下了。自从他记事起他就常常听母亲说起蝠王的英雄事迹,声线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怀念与不舍。若不是从小听到大蝙蝠山庄的事情,他也不至于这般向往,更是铁了心要出天山寻父。倒是这个素昧平生的父亲,这十年来未曾有片言只字,似乎已将他们母子二人全然忘却。
作为一个年方十一岁的孩子,独孤驯并不曾为父亲的冷漠感到自卑或者怨愤。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又一次闯关试炼,和攀雪山顶,潜天池底也没什么不同,越是困难他反倒越是兴致高昂。他早将蝙蝠山庄看做了自己掌中之物,如今回到长安除了认父,这另一桩事就是要让整个中原武林知道,他便是蝙蝠山庄的少庄主。当然在那之前他必须查出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蝠王究竟是谁。
不过这一年多的游历他多多少少也收获了一些信息。就比如说,无论蝠王是谁,他必然是个家产颇丰的人;江湖上流传的蝠王故事里,他总是穿着价值不菲的黑衣,精钢打制的飞镖随手往外扔却从来不屑回收,偶尔救济那些遇上祸事的人都是干脆地丢下一小锭金子。再看子午道上偶遇的夜翼与红雀两人,虽然穿着庶人服饰,但衣物的料子却是一般人用不起的上等缎子,腰带更是蜀锦。再比如说,便是蝠王自己不是朝廷中人,定然也与刑部或者大理寺亦或是哪个州府的司法官吏关系密切,不然何以能几次这么及时地帮助官府侦破疑难案件。还有,夜翼和红雀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子午道;寻访长安城中哪家有刚刚远游归来的年轻人或能有些收获。这些事情仍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长安人众近百万;富贵、有官府关系、又有远游刚刚归家少爷的人家,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于是方到长安的这数日里,独孤驯虽然一直在城中晃悠,却没有太多收获。
待到寒食那日,归巢舍的采买王六来到独孤驯跟前,堆笑着说道,“小郎君今日何不去芙蓉园走走?寒食到了,这长安城里的人好多要出去玩的,过了午时芙蓉园那边可热闹啦,还有许多达官贵人。若要找人这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今日闲得很,可陪小郎君一起去;不是我说大话,这长安城中的大人物好多都在咱归巢舍里住过,我都认得出。”
独孤驯撇了他一眼,点头道,“一百二十钱。”
“一百二十钱?小郎君,这一整天那。”王六清了清喉咙,显然是想谈价,但看着面前小童的狼眼,突然就觉得几乎不敢开口了。
“一百五十钱,就这么多,想要就跟上。”
“是,是,”王六忙堆笑应下了。
归巢舍是长安城崇仁坊中的一家邸舍,虽不是最大,甚至算不上大,但一样因为有一位艳丽无双却又精明干练的寡居老板娘而颇有名声。王六是另一个让归巢舍小有名声的原因。他被人称作“包打听”,对长安城中林林种种的大事小事大人物小人物知道得颇多。一开始独孤驯还颇不以为然,也没期望着这样一个市井小人能起什么作用,不过当包打听带着他一天逛完东市还把东市的商家小贩全部说了一遍姓名籍贯七大姑八大婶之后,独孤驯便开始时不时花上百来铜钱让王六陪同他一起外出。
便如王六所言,寒食节的芙蓉园果然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有踢鞠的,放纸鸢的,斗鸡赌骰子的,也有对酒吟诗,赏花听琴的。园子外围多是些走夫商贩,越往园子里边越接近芙蓉池,人们的衣饰也越来越华贵。水边还有好几片用布幔围住,也不知是哪家的贵妇姑娘外出游玩。他们在人群中穿梭,王六一路指指点点。
“这位是张公,荆州人,礼部的五品大员哪!他有这么一次带友人来崇仁坊寻住所,人最是和善不过的。”
“那个红衣人便是西市的魏老板,有十几家布帛铺子,南南北北的稀奇布料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搞不到。他身边几个都是他孩子。他家中三子三女,多乐呵的。”
“哟看那边,那是陶老板请了朋友吃酒。他也是个有钱的,两市都有铺子,在崇仁坊也有邸舍。他那朋友,唔,那是工部的涂员外,定不会错的。”
“那位也是朝廷大员,姓许,国子监的。”
就这样转了一圈,天色已是渐渐暗了下来。芙蓉园的人已散去大半,如今倒显得有些空荡荡的。王六说道,“小郎君,马上便要开始敲暮鼓,我们也该往回走了。咱们崇仁坊离得远,若是迟了没在坊门关闭之前赶回去那可糟啦。”
独孤驯哼了一声,懒得答话;他还在心里琢磨着今日王六介绍的这许多人。但是在王六再次催促之前他突然顿住了脚步,仰头看天上的纸鸢。
放纸鸢的这一整天见了不少,而如今人走得差不多了,纸鸢也只剩下这一只。那是一只扎成蝙蝠形状的纸鸢,涂得漆黑还一点花样也没有,又比一般的纸鸢大了不少,远远望去倒叫人心里发愫。王六看着便忍不住说,“哟,这纸鸢真是难看。怎地这形状?见过翅膀上描蝙蝠花样的,倒真没见过做成蝙蝠样子的,还这般乌漆漆的。”
独孤驯顺着纸鸢的线找到了放蝙蝠纸鸢的人,遥遥指着问王六道,“那人是谁?”
王六以手遮额看了半天。“这远远的看不大清楚,那人看上去也眼生得紧,倒……咦?”他倒抽了口气,说,“我知道了,虽然看不清楚,但那一定是刑部的卫员外;啊不,听说他是最近刚去了大理寺,如今该叫卫少卿了。”
“看不清楚你也能确定那是谁?”独孤驯瞪了王六一眼。
“小郎君你看,那人身边不远处是不是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小娘子?那便是卫少卿的闺女。哎,卫家的事太惨了,当时闹得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啦。回程的路上我说与小郎君听?”
“什么回程的路上!”独孤驯不耐地一挥手,“你趁早给我说,说完了你便可以拿着钱回去了。”
“是是。”于是王六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这卫少卿可是少有的好官,清廉得紧,听人说还是个神探。但就是因为他断案从来不打马虎眼,怕是得罪了不少人。这三年前啊,那时候卫少卿还只是京兆府法曹。他的夫人和女儿—便是那位小娘子了—探亲归来的路上遭恶人伏击。卫夫人没熬过去,而卫小娘子背上中了一箭,虽说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听说卫少卿有几位武功高强的江湖朋友,若不是他们帮手,卫小娘子只怕也活不下来。卫小娘子那年十七岁,早说好了人家正准备要大婚呢,这事一出好了,婆家定要退婚。好好的姑娘如今成这样了,或许还是死了的好。这事当时真是闹得满城皆知。听说后来连当今圣人都特地召见卫少卿,当面安慰他;这一面见了,说是圣上相中了卫少卿,觉得这人可靠,年年升迁,三年升了六阶,如今成了大理寺少卿啦!也算因祸得福吧。”
“呔,六阶官品而已,能称几斤福!”独孤驯从怀里摸出一串钱丢给王六,“行了你自回去。”
王六自是不敢问面前这行事全是江湖大盗风的小童何时回邸舍,捧着钱自是去了。而独孤驯则是窜到了离卫少卿一行人五六丈远的一棵大树上观望。手里还握着纸鸢线的卫少卿是个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人,看不清楚眉眼,就只看见头发已是半白,但身姿仍然修长挺拔。他身旁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子一身金线绣着卷草纹的青白襦衫,翠绿长裙,白绫束于其外,便是坐着也看得出身姿曼妙。她自己拨转轮子,缓缓将轮椅推至父亲身边,似乎说些什么。独孤驯凝神,隐隐约约听见一个清冽的女声说道,“开始敲暮鼓了,耶耶,这便回去吧。”
卫少卿将手中的纸鸢线递往女儿那边,但看她直接伸手却又说,“别忙,拿块绢子垫一下;风太大莫让线勒着手。”
少女就当真拿了块手绢垫着,这才接了纸鸢线。她便坐在轮椅上原地不动,却仍是一点点地将线越送越长,纸鸢也越飞越高。独孤驯皱眉,忍不住往前凑了些,仔细看这位卫家大小姐的模样。学武之人无论做什么姿势里总会多多少少带点架子,而眼前这位官家大小姐,从坐姿到肩头手腕的沉凝,怎么看怎么像懂武之人,还是师承大家。就在这个时候,卫家大小姐身边突然多了一个青衣婢女,正转身望向独孤驯藏身的那棵树。独孤驯一惊,忙往回缩了缩。要命,不止一个懂武之人;这一个比卫家的大小姐更深藏不露。那婢女似乎想要往独孤驯这边走来,却被卫家大小姐拉了拉袖子,这又转回身去。
纸鸢越飞越高,那硕大的蝙蝠形态只剩下一小片黑影。卫大小姐对身边的婢女说了一句什么,那婢女便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割断了纸鸢线。大风吹着纸鸢一下子飞得老远。独孤驯眼睁睁地望着越飞越远的蝙蝠,却不敢有所行动。好在卫家一众似乎也没有别的心思,放了纸鸢后这便打点事物离开,而芙蓉园里也真不剩几个人了。
独孤驯眼看蝙蝠纸鸢就要飞得没影了,几个起落赶到城南离芙蓉园最近的启夏门,也顾不上守城门的兵士满脸诧异,赶在关城门前最后一刻冲了出去。他追着空着那个黑点飞奔三五里路,但看纸鸢的高度似乎稍微降了些,已在暗器射程之内,也懒得再追,便从怀中摸出一枚飞刀扔向空中。纸鸢的翅膀被飞刀撕了个口顿时失去平衡,几下便落在地上。他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抄起纸鸢,果然便发现一张叠了好几叠的细绢绑在纸鸢的骨架上。独孤驯取下细绢展开,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又一首诗,曰:
“二十五日长兴坊大火,祸及同僚,多有疑虑感慨。又逢寒食,犹思故人,特题此诗:
无衣唱罢蹄声远,对月成双共戟矛。论道千言情未尽,正名半字笑何劳。一时云重遮明月,新岁风清润绿蒿。莫忘长安春正在,青山依旧月弦高。”
独孤驯将这短短百字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心下愈发迷惑。他原先见这位被称作“神探”的大理寺少卿带着个如此古怪的蝙蝠纸鸢出门,女儿就算困在轮椅上却也是个懂武的高手,还传闻有江湖朋友,正高兴着所谓得来全不费功夫。不想这纸鸢上的百字却完全看不出所以然来,没有一丝一毫和江湖人士通信的意思,仿佛当真只是一个平常官吏趁着出游感慨心怀的诗作(虽然这诗写得却真是毫无亮点)。他全神贯注研究着这封书信,竟没有察觉有人悄无声息来到他身后。
“不是你的东西便莫要拿。这点你爹娘没教过你?”那声音低沉沙哑却又暗隐金铁之声,仿佛沙石磨着刀刃。
独孤驯猛地转身,就看见一个六尺余高的身影站在他身后,裹着一身漆黑的斗篷,脸上也是罩着乌黑的生铁面具—这便是传说中的蝠王?
独孤驯难得地笑了,说,“我本想着,你会更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