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眉》牛奶炸糕

7、第 7 章

　　我的主人到这间屋子里本是极常见的一件事，自从赵晋青醒来以后，他却好像羞赧似的，很久都没有来过。

　　我冷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进来，身后跟的是赵桓。
　　赵桓着着一身白狐领的草绿色旗袍，一张十足美好的脸被埋在柔软的白毛间，被那些绒绒的东西遮挡着，我几乎要把她看做是赵晋青。

　　可是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我又能迅速地分辨出他们两个人的不同。

　　赵晋青在我身后微微地叹气，声音极低，我甚至有些怀疑为什么我能分辨出这微弱的声音。
　　“年轻人，眼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看着我的主人，对我说。

　　赵晋青最近很依赖我——但是回想起我闲时翻阅过的那些看护人的笔记，又只得承认他依赖每一个看护他的人。也由此，我是唯一一个可以在他面前嬉笑怒骂的人，虽然这放肆中还是盛着拘谨的。

　　我的主人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也有可能只是看了一眼赵晋青，然后把眼神挪回了赵桓身上，这下他的眼里倒是满溢了温柔。“会冷吗？”

　　前两天这主还穿着短袖跟着您晃悠，现在能冷得了？就算是几天时间过去就真的冷起来了，也不该是穿着旗袍啊，一圈毛管什么用？
　　我企图让自己能做到温柔地瞪着赵桓，并试着笑出来。

　　赵桓的眼神跟我的主人不同，她完完全全地把眼睛定格在我身后，我说不出那其中蕴含的是恨亦或是别的什么。
　　“不……不冷。”她的脸色稍微白了白，但是她还没任心里的不安蔓延，手就被另一只手牵住。于是赵桓很快又恢复了镇定，那张艳红的嘴唇微微勾起来。

　　她的唇形优美，和赵晋青是像极了的，只是这双唇抹了口红，用的是时下最流行的大红，平添了三分妖艳。

　　可惜现在一提起这类的词我首先想到的总是媚骨天成的陆三爷。
　　不知道他听到我这么形容会不会稍微变一变脸色。

　　赵桓向前走了一步，小腿从长款的旗袍中露出一截，细瘦雪白，仿佛已经成为冬天的雪。“赵晋青。”

　　赵晋青侧目过去，淡淡地点了点头，似乎在一瞬间变了一个人，依然是无甚表情的脸，却如浸了春色，眉梢眼底都含情，身前身后都带笑，温润平和的白玉剥去了外层的皮似的，成了块寸寸都扣着妖气的血玉。

　　有点像……陆砚尘？
　　我从赵晋青的身前退下来，站到我的主人身后，赵桓反倒有些被惊吓一样瞥了我一眼。
　　我几乎有点恼怒地想，最近是怎么了，总是想到陆砚尘。

　　“你上次跟我说，江衍就是千年之后的江素年。”赵桓看起来有些烦躁，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但那些凌乱的发丝还是随风飞着。

　　赵晋青眼神凝在赵桓身上，笑容浅淡，“这不是最重要的。”

　　赵桓拧了细长的眉，我注意到她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主人的手，而我的主人沉默地看着，像是在看一出滑稽的戏。“你还说会弄垮赵家。”

　　“我说的是你。”他还是润润地笑着，眼睛漆黑，平板无波。“驻北平总司令，多让旁人羡艳的身份。当年要是没有出乱子，我兴许也是这样的身份。”

　　赵桓想必是不懂的，但是她知道赵晋青的年代跟现在差了太远，便捡了话头反驳回去。“毕竟是不一样的时候了。”

　　我在主人的身后，看到赵晋青的身体挺得笔直，无端地透出股精怪似的气息来。“所以，现在多了很多东西。”
　　他扬起眉，眼里头回有了点光彩，如择人而噬的鬼魅。“例如陆砚尘，赵家会不会因为他亡在你手里，要跟我赌吗？”

　　我的主人终于说了话，声音干涩得像吞了砂。“那我就是拼了这个家宅也要留下赵家的。”

　　“拼？”赵晋青听到什么可乐的东西似的笑，没有前仰后合，周身倒是弥漫着愉快。“你拿什么跟他拼？就算我什么都不懂，也该看出你是为了讨好他不惜放弃祖命的人。”
　　他弯着嘴唇佻肆似的开口，“你不如好好伺候我呀，你要的，我也能给你。”

　　那天最后的结果是，赵桓浑身发抖地站了一会就出了门，我的主人在她出去后，沉默了一会，抬头剜了我一眼，“今天晚上去给我拿衣服。”
　　他说完之后也走出了门。

　　“你说话太阴损了。”我看了眼赵晋青，有些烦闷地走到柜子后面去，坐下来靠着，也看不到赵晋青的脸，正好能安会心。

　　赵晋青模糊地笑了声，含含糊糊地解释：“我得让他知道，除了陆砚尘，这世上还有别的需要正眼看的人。”

　　我嘿了声，“他也没不正眼看你啊。他看你的时候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来撂你身上呢。”

　　赵晋青颇具意味地哼了声，轻飘飘地抛过来一句，“你吃味了？”

　　我权当没听见，反正看不到他的时候没有面对他的那么大压力，大声地背诵唐诗三百首。

　　赵晋青听了会，没什么形象地笑，“诶，这首诗，作者我还认识。”

　　我翻了个白眼，停下了背诵，“那，还要不要找江素年？”

　　“不用。”赵晋青在书柜后面戳了戳我的后背，我朝天看了看，心说当初是怎么觉得这人是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厉害狠角的。
　　“但是，我还得找到另一个人。”他声音浅浅的，像是要融化在阳光里，我倏然回头，看到他的影子几乎要消失。“那个人还活着，你兴许听过。他叫吴杨麟。”

　　我瞪了眼睛，在书柜的空当中看到赵晋青的脸，他像小孩子一样蹲在我面前，那些虚幻骤然变得真实起来，周围的空气都实成一团，在他的身侧凝固。
　　我感到有些窒息。

　　赵晋青毫不客气却温柔地戳了一下我的脸，“收一收，帮不帮我吧。”

　　他近来越来越活跃，倒不像是什么白玉了，像是琥珀周边的树脂全尽，中间的那只飞虫便又开始飞舞起来似的，但是发呆的时候却依然沉默而温和，坐在窗台上的侧影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看着他，我挪不开眼。

　　我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顺带着几步小小的后退：“你还是睡着比较好。”

　　赵晋青侧过头，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立刻施以报复，他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你不去给他拿衣服？”

　　我皱了皱眉，最后还是认命地叹了气，站起身向外走。
　　站在门口的时候我回头，“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赵晋青点点头，“有。”
　　他抬起手，晶莹剔透般的手像一捧未化的雪，透出极纯净的色彩。

　　院子里的合欢开得晚，兴许是因为这边季节的缘故，现在才颤巍巍地擎开半轮艳色，只是天色近晚，那嫩红的细羽似的小扇也要拢了，周围的叶片绒毛似的，在四散的昏暗光线下显得幽亮，月色从花瓣中间洒下来，满地水影婆娑。

　　他也像这花似的显露出一种韶华初绽的破败，灼灼的风华还未绽放就要合上，无论再澄透的内里也不让他人窥见分毫。

　　“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些吃的东西。”他见我面色不善，又补了一句，显得可怜巴巴的。“当初饿过，现在受不得了。”

　　我只好扯回头迈开腿出门，他便又补了一句。
　　“收一收吧，适景受不起。”

　　我想嘲笑他明明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天，怎么最终还是文绉绉地说起话来，又暂时不想跟他说任何话，只能站在门口，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过一眼，只记得真正踏入小院的时候合欢花已经全都没了颜色。

　　北平的晚上怪冷的，我缩了缩身子，一条腿赶在瑞蚨祥关门前进去，那老板倒是认得我，也不嫌我打扰，笑呵呵地请了杯热茶，我稀奇地瞅了他一眼，心里有些明了。
　　八成是衣服做得出了问题，这是来讨好我，就怕出了乱子。

　　我喝了口茶，试图学出我的主人在旁人面前那幅从容的模样。“您直说吧，我家主人的衣服是出了什么事儿，您要是说得清楚，说不定我还能帮您一把，要是说不清楚……”我装模作样的笑了笑。

　　恐怕老板已经在心里骂我不是一遍两遍了，我揣摩着他的表情，慢慢地觉得有点悲哀。

　　我只想学到他身上东西的十分之一，可是他根本不给我接触他的机会，他的眼神从陆砚尘游移到赵晋青，我也只好跟着他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看了那么久，都是不可捉摸的人物，陆三爷足够媚气神秘了吧，赵晋青足够多智绝色了吧，这些人没一个不比他好，我偏不喜欢。

　　但是我还是坐在这里，在他看不见且不关心的地方为他做着能做到的所有东西。

　　老板摆出一副富贵脸，腆笑着，“不是江爷的，不是江爷的，是……是江爷订的那身旗袍。嗐，都是那帮子帮工，我就说不该请这些个人，这不是……”

　　我压下心口的那点疼，让自己显得老神在在，放茶杯的时候敲了敲杯盖。

　　老板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这不是，江爷让做得喜庆点，适合大喜的，没成想一没留神给做成了普通款的，这上好的布料啊，还是大老远从吴县那头送来的，好布料啊……”

　　“……老板应该做成满人的衣服才是，还显得技艺高超些。”我打断他的话，拿着老板送上来的几件衣服出了门。

　　进我的主人的大屋的时候我有些犹豫，但是下午时看过赵桓出了大门，那些衣服的料子又在心尖上挠着痒，促得我直接进了屋。

　　屋里没见着有人，我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往床边蹭，刚走了没几步，挠心的就不只是怀里的衣服了。

　　喘息和低低的呻吟声若有若无地从浴室传出来，耳熟到能让耳朵生茧的声音这时候却陌生起来。

　　我的思绪乱成一团，脑袋里的东西和成了浆，脚下倒是不受控制地向浴室过去，门也没有关实，想是他也没料到会有人过来。

　　我的主人满脸潮红，眼睛开开合合，明亮的光芒也随着乍隐乍现，一半沉浸在欢愉中，另一半挣扎在痛苦里，动作没有停下。

　　他没有停，我也没有动，只是偶尔在自己也要起反应的时候挪开视线，看着灯光，闪得我几乎要眼睛疼。

　　清泠泠的水声突然停下，我下意识地把目光从灯上放回到我的主人身上，他已经转过头来看着我，嘴角噙着半分笑容，声音低哑得近乎诱惑。“来帮我？”

　　从始至终我都没能拒绝得了他。

　　没经过事的皮肤当然也称不上细腻，但是光洁顺手，从腿侧一路向上，他的头靠在我肩上，在激动时扭头咬住我脖颈上的肉，疼痛刺激得我手下的力道大了些，饱含情欲的声音在我耳朵略下方闷闷地哼出来，清晰得难受。

　　隔着浴缸，他的手臂湿漉漉地滑出来，位置准确地放在我的下身，松开嘴的时候牙齿上还带着血，就那么几滴，染了嘴唇的颜色。“不需要？”

　　我收回一只手，覆盖在他的那只手上，向里按了按，犹豫着俯身，把眼前浅淡的血色舔掉，嘴里腥涩一片。

　　那天晚上我回屋的时候赵晋青仍然靠在床边，眼里似乎有星光在闪动，轻飘飘地跃动着，我看不清那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直到我想去休息的时候，他才悠悠然开了口。
　　“味道挺大。”

　　我怎么偏偏忘了这是个闻到陆砚尘的气味才起了床的人。
　　我僵直了脊背，听他轻轻的笑声，一步一步地挪向我休息的地方。

　　我向来不是你既无心我便休的人，揣摩着他的心思已经呆了这么久，更何况今天他分明知道我是谁，那么好吧，你要干杯，我绝不随意，大不了陪公醉笑三万场。
　　哪怕是无数离觞要诉。

　　后来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做的事不叫睡觉叫昏迷，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这么过去，睁开眼睛的时候正是第二天晚上，小屋里只有盏油灯，我难得地没看到赵晋青，但是看到的人更让我目瞪口呆。

　　我的主人在我异常熟悉的地方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姿势歪歪斜斜地坐在窗台上，靠着墙，拿着烟杆的姿势倾颓又带着点迷惘。
　　烟杆长长的，通透碧绿的颜色，那些气体从这头进去，然后从那双唇中飘飘忽忽地冒出来，一片，又一片。

　　“赵晋青呢？”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几乎要冒出火来，软绵绵地伸出手够了床头的杯子，喝了一半，洒在身上一半。

　　我的主人侧过头，“照顾你的是我又不是他。”

　　我稍稍沉默了，撕扯着嗓子问他，“为什么？”

　　他就如实地回答了，带着几分轻蔑的笑意。“他不是挺喜欢你吗，我在讨好他啊。”

　　我嗤笑出声：“你讨好的方式真特别。”

　　他彻底扭过头来看着我，烟雾模糊了他的眼睛，其中盛着什么都看不透彻。“因为是不一样的人。”

　　心口蓦地抽了一下，我扯着嘴角掂量他话里的意思，有些可悲地发现无论如何我都算计不过他。“有效果没有啊？”

　　他没说话，别过脑袋去，声音依然平淡：“大冬天夜里的一碗热茶，真是撂倒人的好东西，出去别乱跟人说你是我的人。亏得你抗这玩意，要不晕在那，毁了料子就是你的事儿了。”他说完又意味不明地笑，“也不知道是晕了药，还是晕了别的东西。”

　　我瞅瞅四周，赵晋青还是不见踪影，也不追着他转移话题的茬，盯着他转过去的头。“就是晕了别的东西。”

　　他半天没动换，一缕烟又从他的脸前升起来，像柳枝一样，弯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