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眉》牛奶炸糕

8、第 8 章

　　我再见到赵晋青是在又一头睡过去起来的时候，他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半倚在他的那口冰棺里，我几乎以为他在睡觉。

　　自他醒来开始，我就没有见他睡过。
　　他说是这几千年来睡得太多，再不像正常人一样了。

　　我带着点犹疑地问他，“你说味道大，是说什么味道？”

　　他拿那双不带感情的漆黑眼睛看着我，半天之后笑了。“江衍的味道。”

　　我愣了愣，抬起手闻了闻，当然闻不到味道。“你闻得到？”

　　赵晋青笑吟吟地过来像长辈似的拍了拍我的肩，冰冷的手在肩膀下留下的是一片灼热，我几乎是有些别扭地让那衣物不要再贴着皮肤，可惜没有成功。
　　“到底是不一样。”他说。然后他侧了侧头，露出半张如玉似的脸，灯光流过他的脸上，暖黄的光线却洒下一片冷意。“江素年的味道，再过上几千年，我还是不会忘。”

　　不一样这句话我睡前醒后就听了两回，每回心里都得抽痛难受一会，却全都是为了别人。不知道这样活着，完全不为自己地过着，是否有他应有的意思。
　　肩膀上赵晋青留下的温度渐渐烧到心底，一片火辣辣的疼。

　　过了很久，他才像是不适应我们之间的沉默似的，重新开了口。“你就没有想问的？”

　　我便诚恳地回答他：“有很多。”

　　“那就不必忌讳。”他淡声说，嗓音中有些化不去的柔软。

　　他说不必忌讳，可是横亘在这之间的并不仅仅是忌讳。他是否真的可以确定江衍就是江素年，原因又在何处，他跟陆砚尘有什么关系，和吴杨麟又是什么关系。搞不清楚这些问题我肯定不能安心，但要是搞清楚了，我又开始害怕。

　　赵晋青轻轻地勾了嘴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涌出来的。“生前金星北斗，身后却是一杯冷酒。既然已经冷了，就没必要再想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江衍就是江素年。”我几乎是在他说完话的同时把问题喷了出来，带着我自己无法想象的急切和恳求。

　　赵晋青的眼神从漫无边际的天飘回到我身上，“我已经说过，江素年的味道，我永远都不会忘。”

　　我摊了摊手，“你看，你也不跟我说实话，还让我问什么？”

　　赵晋青沉默了一会，把停留在我身上的眼神收了回去。“原来是我低看了你。”

　　“是你低看了所有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向下说，“包括江衍……他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能跟陆砚尘勾搭上，已经证明他有足够的实力了。”
　　我看着他微微笑了下，知道他还是不信，只能接着说。“这个世道乱，到处都是军阀，你们那时候没有吧？江衍想要争天下，可现在哪容得他争？就连陆砚尘都只在上海那片地方当个老大。现在这国家到底是政府的，虽然天天嚷着剿□□，平叛乱，但是谁相信那些小人物能夺了国民党的权啊？江衍偏偏觉得自己行，他行，他行个屁。”

　　那场平淡的辩论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唯一剩下的东西就是赵晋青说的一句话。
　　他的嘴唇如花瓣一样轻微地开合，颜色却淡得好像冬天里的雪，整个人都像要化在并不刺眼的阳光里，变成一汪最澄澈的春水。可是他已经醒不到春天来的时候了。

　　“和素年倒是一样的性子。”
　　他轻声评价着，弯了眼睛，睫毛扑簌在一起，盈盈地凝成清明的颜色。

　　于是我剩下的所有的问题都没能问出口，赵晋青看起来就好像风一吹就要灭去的灯，我怎么能再在他的脑海里挖掘，来满足我低下的好奇心。

　　过了几分钟，赵晋青晃过神来，嘴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你可以继续问，在这里，太没有意思了。”

　　他是万不能出门的。我和他都心知肚明，在这样一个祸乱的时代，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出门的，只能在这间小屋子里窝着，从白天到黑夜，耗费着并不多的时间。

　　我只好说出口。“你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赵晋青上身弯了弯，像是小小地笑了下。“想不想知道，吴杨麟的事情啊？我看到这里有他的笔记。”

　　我脱口而出，“想。”

　　吴杨麟原本是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守在“他”的身边的，躺着的那个人当真是好看到了极点，他觉得那比宣欢院里头的红浓还要好看。

　　他很享受每时每刻看着“他”的时间，从睫毛到嘴唇的纹路，似乎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得异于常人。
　　直到最后，“他”醒过来，旁若无人地坐起身，吴杨麟勾了一半的眉显得有些滑稽，极深的颜色和原本的淡色却渐渐融合到一起，“他”抬起头，还是一样的风华无双。吴杨麟呆滞地看着“他”微笑起来，嘴唇略微划一个淡薄的弧度，却仿佛在一瞬间——天地失色。

　　“你是照看我的人么？”“他”说，“辛苦你了。”
　　多活了一次的人，赵晋青还没有现在这样圆滑，他的性格还是单薄的，像张纸，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是一个虚幻美好的影子。

　　吴杨麟痴呆地半坐着，手里的笔掉落在地上，落出啪嗒一声脆响。
　　“你……是谁？”

　　赵晋青轻声笑出来，于是就在那一刹那，那张单薄纯净的纸片染上浓墨重彩，艳色流转，丰厚的颜色把这张纸渲染得充盈，这一切对于赵晋青来说，只需要简单地一个动作就够了——
　　他从来这样，再困难的事情也完成得轻而易举。

　　“赵晋青。”他轻轻说，声音也飘忽得仿佛幻影。“表字适景。”

　　吴杨麟的表情有些奇怪地重复了一遍适景这两个字，皱皱眉毛，又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赵晋青。

　　赵晋青看着他，“嗯？”

　　吴杨麟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的不对劲，“我……我觉得不适合你。适景，太俗气了，你倒是……六尘不染的样子。”

　　赵晋青嗯了声，有些惊讶的模样，随后从冰棺中站起身，随着他的动作，鬓角的一朵花掉落在地上。他弯身捡起来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浅紫的花瓣。“只有色与法是不染的，仍剩四尘在。”

　　“鸦片罂粟……”吴杨麟看他对这花感兴趣，眼睛亮了亮。“主子从来不来，我就给你摘了花。”
　　吴杨麟并不理解他说的仍剩四尘，也猜不到他竟是误打误撞地说中了这人的号，只尽力把能说的都说出来，好像下一秒就再见不到他似的，所以要更快地把所有都给他。

　　赵晋青把花扔在地上，表情有些漠然。然后他像刚刚发现吴杨麟一样，转过头弯弯嘴唇，温和地笑：“很好看。”

　　“他”……赵晋青。吴杨麟看着地上的那朵花，并没有什么声息地落下来，却好像砸出了一片坑坑洼洼的痕迹。
　　他的神智在慢慢地清醒，从那朵安然落在地上的花里拔出来，钻回脑子里，一丝一缕的，他抬起头，看着赵晋青。

　　像一块玉，初见时就是惊艳的，纯白的颜色，晶莹剔透，阳光照下来好像能透过石体折射出万般光芒，可稍微摸一摸就会发现，这块玉其实也温润柔和，并没有初见时乍眼的尖锐，他只是平和。
　　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在死去了太长时间以后。

　　吴杨麟看着他，半晌没有言语。

　　后来吴杨麟回忆，却发觉这真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初次见面，可是结果还是他飞蛾扑火一般爱上去，明知道没有任何的下场和结局。
　　虽然像是飞蛾，却远没有那么伟大。
　　吴杨麟想，是因为害怕，他害怕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走出那扇门，从此再不属于他一个人。

　　同样是爱，吴杨麟纯粹是为了拥有而爱。

　　赵晋青一直都没有提过自己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合欢开了，他才突然提起来。
　　一个叫江素年的人，一个他找了近千年的人，他的故事，遥远得好像连一缕青烟都抓不到。

　　吴杨麟听他说着，眼神变得有些难过。
　　拥有了这么些时日，他到底是要离开了，继续去找他爱过的人，哪怕自己从来都没有找到过，也依然锲而不舍地找。

　　院子里的合欢开出一阵甜腻的香气，细细密密的花瓣仿佛少女的眼睫，逶迤而落，任由阳光在脸庞上洒下稀落的光束。

　　没过几天，吴杨麟就疯了。
　　即使是晚上他也不肯出门，只趴在床边看着赵晋青坐在窗边发呆，赵晋青看着窗外，吴杨麟就看着他，温润的脸，好像一直也看不够似的。

　　赵晋青凉凉地提醒他，“你再看下去，怕是要烧出个洞来。”

　　吴杨麟像被梦魇魇住了似的，连魂儿都没了，只没头没脑地回答了一句，“那你愿意吗？”

　　“不愿意。”赵晋青轻笑了声，终于转过头来，深黑的眼睛像映了烛光，光线又透不到眼底，像一块封了底的墨玉，盈盈地反射半点光芒。

　　从初次见面起，他就毫不在意地把那朵花扔到地上，再抬起头敛着眉眼道一句好看。
　　到了现在，他更加淡漠，无论是多么热的一颗心，也依旧丢到一边，连看也不看一眼。

　　吴杨麟痴痴地看着他，毫无征兆地冲了上去，举着一根烟杆，烟草还烧着，他就要把烟杆按在赵晋青脸上。

　　赵晋青不躲不避地看着他，吴杨麟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手颤抖着，阻挡不住垂落的烟杆。

　　一只雪白的手拾起这杆烟，手指和黑漆木映衬得分外鲜明，而那条金黄的龙纹就顺着烟杆盘旋而上，窜进赵晋青的指间。

　　吴杨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沙哑地开了口，“你……喜欢？”

　　赵晋青垂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东西，居然微微笑了下，一瞬间，吴杨麟觉得自己已然满足，却又空虚地渴求着更多。
　　上扬的嘴角收敛了，嘴唇开合——
　　喜欢。

　　在那天之后，吴杨麟虽然还是不肯出这间屋子，却老实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哪有什么东西值得思考？他想要赵晋青，就这一个人，就这三个字。
　　他想要打折赵晋青的腿，烫坏他的脸，迷瞎他的眼，总之是要让这个人这一辈子——永生永世，都只能依靠自己！

　　可是他舍不得啊。
　　那张脸那样好看，简直不像是这个世间应该拥有的东西，那双腿也是纤长的，恐怕像这个人一样雪白得好像下一刻就会化了，让人连碰一下都舍不得，还有那双眼睛，漆黑得好像墨玉，用水银封了底盘，于是反射不出来多少光芒，幽深见底。

　　吴杨麟知道自己舍不得，他在日记本上用力地书写，把所有的爱意都写出来，又一页一页地撕掉。
　　这些爱很肮脏，怎么能和赵晋青一起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江家的当家主人很快发现了吴杨麟的不对劲，那是一种近乎癫狂而又拼命抑制的状态，就像是濒临极点的火药。
　　吴杨麟被赶了出去，临走前，他把自己的烟杆送给赵晋青。

　　其实只是在街上买的，很便宜的一个东西。
　　赵晋青摸着那普通的黑漆木，龙头被画的狰狞，他旋了几下烟头，在杆身里面果然刻着字。

　　很清秀的字迹，赵晋青看过吴杨麟的笔记本，记的都是端端正正的东西，写的也都是清晰的字。
　　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头一回让赵晋青有了些负罪感。

　　他本就不是这个世上该有的人，理所当然地觉得江家的子孙都该是他手下的兵卒。
　　可现在，仅仅两个字，就拉他下了凡尘。

　　——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