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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雪夜春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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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有烟火绽放,铁树银花,刹那芳华,照得黑色的夜空斑驳灿烂一片。
帝王高高在上地坐着,唇边的笑意慢慢散去,垂下眼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一片孤家寡人的高深莫测。
左手边本应是皇后的座位,可惜一直是空荡荡的。
点名要看“勾践伐吴”的皇后,却是不曾出现过。
“皇后呢?”宣帝淡淡发问。
常德立刻躬着腰卑微地答道:“皇后说是身子不舒服,早早就离席休息去了。该是和陛下前后脚,错开了。”
宣帝勾起一个凉薄的笑:“她倒是越发金贵了……走,去看看。”
他说着,有些慵懒地起身。
空中的烟火放肆地绽开,一朵连着一朵,几欲连绵成一片,轰得人的耳朵嗡嗡直响。
帝王皱起眉,然而又似乎想起什么,唇边带起了柔软的笑。
他微侧过头,看向空中——那人很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总爱劳民伤财地瞎折腾。
那年,他身为质子,除夕夜孤零零地困在冰冷的大殿中。
有细雪薄薄盖了庭院殿角一层,冻得他瑟瑟发抖。
殿中既大又空,没有火炉,连棉被都破了一角,露出点雪白的花絮来。
那人带着仆从,趾高气扬地走进来,皱着眉板着脸,指挥着太监放下糊得红艳艳的一箱箱东西。
他有些战栗着站在殿口,然后看到那人转过头对着他狭促一笑。
殿角下的灯笼在寒风下一摇一晃。
那人眼中折射着蒙蒙的灯光,既暖又软,直直勾到了自己心口。
“过来。”他说。
趾高气扬的模样,连手都懒得挥,只愿意动动嘴皮子。
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过去了。
那人一下拉过他的手,却塞进了一个火折子。
掌心温暖,烫得他一个瑟缩。
他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然引着他的手,点燃了火药线。
他呆愣了一下,眼前的箱子却骤然爆出一大朵火花来,滋滋作响地照亮了整个庭院。
他吓了一大跳,脸色都发白了。
那人哈哈大笑,笑得见牙不见眼,任性恣肆。
那人眉眼极浓,眼尾是上挑的,带出点桃花目的味道,三分多情七分倜傥。
火树银花中,漂亮极了。
他看着对方笑着,自己也忍不住偷偷勾起了嘴角。
少年时光,譬如烟火,转瞬而逝。
宣帝忽然被一片“恭送陛下”之声惊醒。
众人以为他欲离席,纷纷跪下恭送。
帝王欲走未走地立在高台处,感到十分败兴。
他着迷于这些突然被魇住了般的时刻,往昔的故人岁月,如在眼前。如有可能,简直愿意长醉不醒。
帝王沉下眼角,启唇淡淡道:“众卿平身,且自尽兴吧。”
他说着,举步欲走,却感到有目光盯在自己身上。
他懒得在意,却鬼使神差地侧首一扫。
但见颓旎繁华的酒席中,有一人虽跪着,却抬首莽撞地望过来。
眉目是极浓黑的,眸子剔透,眼尾上挑,带出点桃花目的风流味道,三分多情七分倜傥。
帝王心中猛地一跳,像是被人重拳击在胸口,简直透不过气来。
脚下不由踉跄了一下。
常德赶紧扶住他,担忧道:“陛下?”
宣帝不着痕迹地推开他,面无表情,眼神僵着,向那个方向一瞟:“查清楚那人。”
常德瞧得清楚,立刻应下。
帝王握紧了手,小指尖犹自不受控制地轻颤,声音冷而薄:“走吧。”
凤仪宫中,金猊香颓,烛火黯淡。
皇后躺在贵妃榻中,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书。
宣帝执起一杯茶盏,缓缓吹了吹:“你越发放肆了。”
皇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会很喜欢这出戏。”
宣帝将茶盏放在桌上,不轻不重,放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皇后嫣然笑了起来。
帝王沉默了一下,然后叹道:“明溪……”
皇后摸着自己的肚子,笑意盈盈:“我知道你舍不得对我下手……呵,我可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这世上,跟他留着一样血的,只有我了。哦,还有这肚子里的孩子。”她说着,凑近了他一点,含笑问,“你高不高兴啊?明氏皇室与你肇家的血脉,算是融在一起了。”
帝王抬起了眼皮,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你与虞汐一般,真是越来越疯了。”
明溪咯咯地笑,摆手道:“不疯不疯……就算疯了,就冲着我身上流的血,我也是皇后呐。”
帝王站起来,垂下目光,不见喜怒:“好好养胎吧。”
明溪看着他,忽然问:“喜欢他吗?”
他的心一跳,反问:“谁?”
皇后的目光变得狭促,调皮一笑——这样看起来,倒真像她哥哥。
宣帝的心一软,将心中涌出的杀意慢慢敛起来。
“那个戏子呀。”明溪说着,然后轻哼了两句,“近在咫尺心隔千里,你欲近孤王泪沾衣,但求孤魂一缕回故里……”
宣帝垂着眼帘,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明溪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桌上。
烛火淡淡洒下,熨在书页上。
纤指点在撒着金箔的纸业上:“鲛人泪,可驻颜锁魂,天下珍品,千金难求。尸身贮于鲛人泪中,不腐不败,颜色如新,魂魄亦在,锁于泪中,不入轮回。”
宣帝哈地笑了一声,只觉十分荒唐:“这种东西,人云亦云的传说,亏得你也信?”
明溪抿唇轻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万分怜爱道:“我自然不信……就怕有些疯子,浅薄得很,一厢情愿地深信不疑。”
宣帝默然不语,伫立片刻,折身而返。
时值初春,春意料峭。
帝王出了殿门,寒意扑面而来。
他眯了眯眼,望向渺茫的夜空,看见有细小的雪花虚弱地飘零下来,恍恍惚惚,不甚分明。
御銮抬到宣帝脚下,一个侍从恭顺地跪倒在地,等着帝王踏背登上。
宣帝只摆了摆手:“朕走走,你们不用跟了。”
常德立刻捧着裘袍上来,轻手轻脚地披在宣帝肩上:“陛下,这下雪天儿,着实冷。”
宣帝拢下裘衣,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走下白玉阶。
砌下有落梅,乱如纷雪。
这落红与细雪,便一齐扑了人满怀。
雪夜中的大烨皇宫,的确是分外好看。
宣帝想到这里,扶额笑了笑,什么大烨,早已灰飞烟灭许多年。
这世上对这个王朝念念不忘的,竟然是自己。
委实太过可笑。
宣帝只是想独自散心,常德却提着灯笼,近乎贼眉鼠眼地跟了上来:“陛下。”
众侍从见常德跟着,也纷纷跟了上来。
宣帝目不斜视,根本不加理睬。
“那人是殿试探花,还未授职,名唤陆白尘。家里曾是……烨朝颇有根基的权贵世家。今年刚及弱冠,还未曾娶正妻。腹内虽有才华,但也是纨绔子弟……”
烨朝陆氏……
帝王垂下眼眸。
他当初在大烨为质十载,对大烨朝廷上下了解得一清二楚,何况权贵世家。
他心思纷繁,转过一片宫墙,被探过矮墙的几只红梅扫到了额头,花瓣上的积雪扑朔朔落了一头一脸。一时脸色铁青,恶狠狠皱起眉。
常德立刻闭起嘴,赶忙提高灯笼,想要给自家主子脚下的路照得亮堂些。
没想到刚抻直手,前头莽莽撞撞窜过来一人,一头扎在了宣帝怀里。
宣帝被撞得往后直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常德吓得手一抖,灯笼差点提不住了。
宣帝只觉怀里人一身酒气,呼出的气息喷在空气中化成白雾,莫名带着腾腾的热度,简直像刚出炉的烫手小笼包。
宣帝嫌恶地推了推,那人竟岿然不动,只抬起一双在夜色中几乎发着光的眼。
狼似的。
常德在一旁哆哆嗦嗦地说:“放……放肆!”
那人才依依不舍地缓缓地退开,跪在地上,十分假惺惺地说:“夜黑雪大,臣眼力不济,竟冲突圣驾,真是罪该万死。”
宣帝垂下目光看着他,怔怔许久,才说:“起来吧。”
那人闻言站起,状似恭敬地低垂着头,眼神却是如饥似渴地偷瞟过来,忙不迭地介绍自己,唯恐对方记不住:“臣陆白尘。臣实在赧颜,无意离了酒席,竟在宫中迷了路,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宣帝并不看他,一步又一步,缓慢走着。
陆白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偷觑着他,忽然觉得光线愈来愈暗,暗暗寻一下常德,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竟远远地落在后头了。
他心中咚地一跳,在美色之下竟起了雄心豹子胆,万分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陛下……”
宣帝止了脚步:“嗯?”
这是个梅林。
梅花迤逦而开,不知是什么品种,开得十分绮丽,寒霜带雪地沉甸甸缀满了枝头。
梅花枝下,帝王凤目光华隐隐,似带着春色。
陆白尘被美色惑了眼,结结巴巴地说:“您发上……发上有落梅。”
说着,鬼使神差地,竟伸手去拂对方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