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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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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花厅,琼林宴。
三千宫灯,照着一殿繁华;袅袅娥裙,曳出一地芳菲。
陆白尘简直是春风得意,他本是世家子弟,一朝又被钦点为探花,当真是少年得志,前途锦绣。
酒是醇香的状元红,盛在白玉爵中,映着星光灯影,软绵绵地晃荡着。
陆白尘一口饮尽,酒味醇厚,又带着缠绵至极的酒香,混着戏台上粉墨佳人的凄美唱腔,只觉得一丝一缕地直往心底钻去。
那唱词太悲了。
台上佳人长袖委地,折腰而泣。
吴王一身玄衣,漠然而立。
祸国红颜,徒负圣恩,只引来泼天祸水,将这天下覆灭。
陆白尘玩味地一笑,百无聊赖地用手肘一撞身旁的士子:“林兄,您看皇后点的这出戏,实在是意有所指。”
那士子穿着大红的官袍,徒自面无表情:“陆兄,莫要妄言。”
戏台上剑戈声倏起,已是重兵压境,四面楚歌。
吴王孤寡一人,萧萧瑟瑟,持剑而立。
陆白尘拖长声音一叹,老气横秋:“陛下究竟没来……可惜白演了一场好戏。啧,看这戏子,倒是好扮相。”
那位林姓士子,依旧板着脸,沉声道了一句:“若是陆兄粉墨登场,必然力压其三分颜色。”
陆白尘听了哈哈大笑,无皮没脸地道:“林兄是赞我力压群芳吗?区区不才,敬谢不敏。”
对方听着直抽了抽嘴角,抽着抽着,眼神却直了。
陆白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但见宫廊下站着一个雪衣丽人,披着煌煌灯火,痴痴望着戏台上的吴王。
那女子面如新雪,恍如谪仙。一双桃花目,含情带痴,勾魂夺魄。
吴王卓然立着,身披帝袍,手持长剑,三分落魄七分决然,微微启唇,顿了顿,朗声唱道:“可笑王权威仪,谁人鬼惑神迷,何惧世人唾弃……只叹仇山万重,杀不忍,罢不能 ,千重情网难穿透……”
陆白尘一挑眉,掸了掸身上喜庆洁净的大红官袍,唯恐天下不乱地道:“林兄,莫看了,那可是虞汐……真真正正的倾国红颜,皇后心头的蚊子血。”
林径雪面皮一红:“陆兄,莫要胡言。”
陆白尘嬉皮笑脸,得意得不行。
越王勾践已然上台。
身着战袍,手提利剑,逼上前来。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这帝王对着帝王,国恨家仇,儿女情长,纠缠十数载,终在一夕,做个干干净净的了断。
越王迫近一步,唱道:“天不欺人人自欺,仇山难移。”
吴王退后,亦唱道:“ 论什么千秋功业帝王后裔,想不到江山一夜化灰泥。笑看那人世间争穴的蝼蚁,自相杀互相残何等得意,却原来争一撮肮脏栖身地,争一面纸做的霸王旗。只争得血海横流横流赤地千里,只争得鹊桥路断人心背离。耳闻杀声如雷震,奈何桥畔钟声起。你冤仇未报走也难,生死爱恨不由己,双手送上无情剑,夫差有心成全你。”
陆白尘听着直皱眉:“这优伶,记差词了吧。”
分明是对西施唱的戏词,竟冲着勾践唱起来了。
那优伶入戏极深,此时捧剑而起,慨而悲歌,尤带三分缠绵深情:“近在咫尺心隔千里,你欲近孤王泪沾衣,但求孤魂一缕回故里。”
原本静静站立于宫廊下虞汐,此刻疯一般地尖叫起来:“不!住手!”
边喊着边近乎疯狂地往戏台上跑过去:“住手!哥哥,不要……”
有太监宫女立刻涌过来,试图制住虞汐。
然后虞汐尽似癫狂,一时竟无法制住。
“做什么?”有威严冷淡的声音穿过来,声音虽不大,却割开一切喧嚣,冷冷落在众人耳中。
众人皆惊,一时忙不迭地下跪行礼:“陛下万岁,万万岁。”
帝王看着虞汐,皱眉:“好端端地,怎么让她跑出来了?”
虞汐又哭又笑,浑无正常人的模样,勉力挣开侍从桎梏,一把攥住帝王的衣袖,喃喃道:“你把他还给我……把他的头还给我……”
虞汐说着,声音骤然尖锐起来,状如疯魔:“还给我!还给我!快还给我!”
宣帝狠狠扯落她的手,冷声命令:“带下去!”
台上演至酣处,未被台下的风云所扰。
戏台上的二帝,一进一退,也不知谁被谁逼入死角,徒然无望,已成死局。
吴王持剑向喉——
虞汐蓦然止住癫狂,身边的侍从见状立刻制住她往后拖去。
她却痴痴看着戏台上,眼中滚下泪来,却一眨不眨,呢喃着:“哥哥……哥哥,不要。”
她想挣脱,阻止台上的一切,然而被侍从桎梏拖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看着——一如曾经。
蓦然一声厉喝传来:“住手!”
制住虞汐的侍从立刻松手跪下,惶惶然不住磕头:“陛下饶命!饶命!”
半晌不见帝王出声,于是觑起眼角偷偷看去——宣帝脸色铁青,眼角血红,瞧也不曾瞧他们,却是冲着戏台上的戏子说的。
戏台上风云乍起之际,却是戛然而止。
演着吴王越王的戏子,深深俯首,早已跪下。
长剑已弃置一旁,在灯火下泛着晕黄的光,显出柔软的色泽来。
毕竟只是唱戏的器具,不是真正的利刃。
帝王一步步走近,然后登上戏台。
台下的官员仕子亦跪倒一片,心下惶惶,无人出声。
一时之间,静极了。
帝王走至那柄长剑旁,停住脚步,微垂下目光。
演吴王的戏子静静匍匐在地上,玄衣蟒袍,玉带扎腰,显得那腰纤细,不堪重负似的。
因为粉黛涂得过于厚了,也瞧不出什么本来样子,只是显得脸极白,眉极黑,长长睫羽遮出眼睑下一片浓黑,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和美。
帝王淡漠开口,声音沉而哑:“你欲近孤王泪沾衣,但求孤魂一缕回故里……吴王,你在吴宫,宁肯殉国也不愿成安乐侯。回故里……你本身在故里,倒是要回哪里去呢?”
戏子微微抬眸。
那眸光极清冽,看得帝王一阵恍惚。
灯火如血,煌煌披在脚下,淹没一切。
“陛下奉天命,统寰宇,成霸业,铸盛世……陛下所在,便是乐土,便是故里。”那戏子说着,便抬眸看过来,清冽的眸光蒙着灯火,透出三分暖意,声音低了下去,听不分明,“惟愿……追随陛下。朝相伴,夕死而已。”
宣帝恍恍惚惚站着,一瞬间像是回到那个辉煌而冰凉的大殿中。
他站在丹陛之下,遥遥望过去,心底是肆虐的忐忑和狂欢。
他小心翼翼地前进一步,再前进一步。
他就要得到他了!
他颤着唇,几乎难以发出一个声音,只是痴痴地望着对方。
只要对方应允一声……
只消应允一声……
那人若是肯说出这样的话,便是让自己立时去死,他也乐意。不但乐意,怕也得活活乐死。
他艰难地将思绪拉回来,忽而大笑:“好,好!”
帝王抚掌而笑,凤目弯起来,掩住仓惶,只余一片俊美温柔:“赏!大赏!”
皇帝心情好,底下跪着的众人也有了活气。
戏子领赏退下,酒席间推杯换盏之声又起。
宣帝入了主座,尤带着笑意。
陆白尘有些呆呆地望着上首的帝王,喃喃道:“何谓一笑敛风华……”
林径雪正犹自叹息:“如此佳人,却失了神智……真是天妒红颜……嗯,你说什么?”
陆白尘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呷吧嘴巴,仿佛回味无穷:“啧……他笑起来可真好看。”
“谁?她?嗯……该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