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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伍】一审.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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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公审,势必严加守备,依夏侯瑾轩之计,众人中惟有结萝一人,不曾在折剑山庄出现,故而令其先行一步,潜入庄中,以为策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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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结萝混迹人群中,夏侯瑾轩心神稍定,还未支援厉、姜二人,就见左右四五门人,奉夏侯彰之命,着他不可妄动——
皇甫一鸣机锋暗藏,当众历数姜承罪状,指他杀人妖魔、包藏祸心,潜藏派中多年,识破后弑兄叛门,罄竹难书!
言罢振臂一呼,自然万千响应,皇甫一鸣眸光一闪,转向欧阳英,道:“为维护武林公理正义,还请盟主铲除妖孽,还武林清平!”
男儿膝下有黄金。
姜承当众跪首,自证清白,道:“师父,弟子是冤枉的!我并没有杀死大师兄,也不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然则欧阳英默然。
无人知晓,他究竟如何作想。
惟有阖目一声长叹,似是道尽英雄气短——
如同姜承,欧阳英身在局中,也早已骑虎难下,退无可退。
反观皇甫一鸣,可谓踌躇满志、势在必得,此际咄咄紧逼,但听一声令下,喝道:“哼,还敢狡辩!来人,把人证带上来!”
无疑,正是刘金等。
千峰岭惟有还活着的弟兄们。
厉岩内心大恸,目中赤红,几欲咬碎铁牙,姜承惟恐他鲁莽,低斥道:“别冲动!”
殊不知二人举止,正落在众人眼内。
欧阳英眉心紧蹙,还未开口,就听皇甫一鸣昭告道:“此乃盘踞千峰岭一带妖魔,对过往商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自然,一众半魔俱是血性汉子,人人奋起道:“放屁!老子从来只抢东西,什么时候杀过人了?!别想把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
皇甫弟子眼见妖魔对掌门出言不逊,人人提刀带剑,恨不得拳脚相加,厉、姜二人高呼住手,却听皇甫一鸣一声冷笑,道:“这红发妖人便是这群妖魔的首领厉岩,诸位武林同道亲眼所见,姜承与那厉岩关系甚密,与这班妖魔亦称兄道弟,眼下更出言为他们求情——”
言罢话锋一转,显露真实用心,寒声道:“姜承,铁证如山,你还敢抵赖,说自己不是妖魔?你与这班妖魔分明沆瀣一气,又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厉岩勃然怒道:“哼,妖魔——不错,我们是妖魔,那又怎样?!你们这种掳人要挟的下流行径,我们还不屑做!赶快把我的兄弟放了!!”
正在此时,一人出言道:“姜承,你生为妖魔,有幸被四大世家收留却不知珍惜,竟与这班杀人妖魔勾结,当真无可救药!”
正是天地门门主,也称上官世家的上官信。
夏侯瑾轩心中暗叹,此举无疑推波助澜,而看皇甫、上官两门今日之势,只怕折剑山庄难矣……
武林人群起攻之,势要诛杀妖邪,凡此种种景象,与逐出师门那日,有何分别?
当真心灰意冷。
但杀人之罪,他决不能坐实!
姜承遥望欧阳英,目中透露希冀,一字字,道:“师父,弟子当日误伤大师兄是事实,但弟子绝对没有悄悄回山杀害师兄。这些人打劫过往商旅的确不假,但弟子以人格担保,他们绝对没有杀过人,而且也早已收手,请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然则肺腑之言,有心人听来却可笑至极。
皇甫一鸣神情倨傲,哂笑道:“人格担保?可笑,你一个杀人妖魔,也敢说以人格担保?”
言罢直指姜承,向众人道:“诸位武林同道行走江湖多年,可曾见过不伤人的妖魔?”
话音方落,众皆哗然。
人群暴起呼喝道:“妖魔不伤人?!鬼才相信!”
更有扬言,势要姜承一众当场伏诛,眼见时机成熟,皇甫一鸣出手安抚众人,转身道:“欧阳兄,姜承乃你门下得意弟子,还请你给诸位武林同道一个交代。”
交代。
如此冰冷二字,究竟砸在谁人心头?
姜承其实明白。
权势斗争,从来不乏牺牲者。
但他仍然心存冀望。
姜承凝望欧阳英,他的师父,一生行侠仗义,光明磊落,绝不会肆意滥杀,陷害无辜……
但欧阳英依旧置身掌门之列。
贵为新任武林盟主,却迟迟不曾言语。
他是否无话可说?
夏侯瑾轩心头颤栗,预感不祥,惟有把心一横,咬牙道:“欧阳盟主,各位世伯,且听晚辈一言!”
此时排众而出,自然惹来侧目,夏侯彰神情微变,喝止已是不及,惟有听夏侯瑾轩言道:“按皇甫门主所说,姜兄其罪有三。其一是误伤师兄,但刀剑无眼,姜兄比武之时一时错手,伤了师兄也情有可原。其二是挟怨杀人,但萧师兄被害之时,姜兄正与晚辈身处大漠深处,怎可能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其三是……”
有识者认出说话之人、正是夏侯少主,不解道:“这……夏侯家也与妖魔勾结上了?”
此话一出,但见夏侯弟子纷纷怒而道:“胡说八道,我们夏侯家行得正坐得直!”
夏侯彰趁势喝退夏侯瑾轩,却听皇甫一鸣别有用心,洒然道:“夏侯门主,夏侯少主既然有话要说,何不让他说完?是非黑白,在场诸位同道自会分辨。”
言罢转向夏侯瑾轩,淡笑道:“夏侯少主,请说。”
皇甫一鸣用心,可说路人皆知,夏侯瑾轩万般无奈,此时也惟有顺势而为,避开父亲双眼,正色道:“……其三是勾结妖魔匪类,这些人行抢也是迫于生计,他们从未伤人性命,罪不至死,而且在姜兄劝说下他们已改过自新,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然则如何晓之以理,又岂能敌得过他人动之以情。
皇甫一鸣哂笑一声,叹道:“近墨者黑,夏侯少主,你和姜承走得太近,连人魔之分都混淆了。妖魔岂可能有向善之心?”
旁人听罢,莫不切切私语,点头称是,此不过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又岂是一人所能更改?
皇甫一鸣话锋一转,横加一言、直指道:“夏侯少主,小心不要被妖魔蛊惑啊……你说是不是,上官兄?”
上官信自是答道:“夏侯少主涉世未深,一时受妖魔迷惑,也是在所难免,只不过夏侯兄,希望贤侄不要一错再错啊。”
殊不知此话刺向在场另一人。
皇甫卓在旁,倍受煎熬,他一门历来仁义著称,而今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究竟孰对孰错?!
忍到此时,皇甫卓不欲再忍。
白衣青年终是跨出一步,跪而道:“盟主,众位掌门,折剑山庄凶案发生之时,在下也与姜承在一起,也可证明他没有行凶。”
此举显见大出皇甫一鸣料外,只听皇甫卓义正辞严,朗声道:“并且,在下与姜承自幼相识,之前更是与他一同前往大漠,对姜承为人,有十分认识。他品格方正,刚直不阿,绝非奸恶之徒。无论姜承身世如何,皇甫卓愿为他担保清白,也相信他所做一切承诺!还请盟主和诸位掌门给姜承和这些人一个机会!!”
前有夏侯瑾轩,后有皇甫卓。
两门少主均为姜承作保,可说事发突然,始料难及,刹时人声鼎沸,熙攘嘈杂,辨不明孰真孰假,但对妖魔之事,无疑还是众口铄金,务必处死,以正视听。
诚然当断则断,皇甫一鸣工于心计,岂会引火烧身,此时振臂一呼,趁势道:“各位江湖朋友,今日我们聚集在折剑山庄,首要是公审折剑山庄的叛徒、杀人妖魔姜承,其它杂事,且容后再议。”
此话一出,很快、人群静默下来。
皇甫一鸣再度掌控局势。
公审至今,可谓步步进逼,势要姜承万劫不复,更甚者——
矛头直指欧阳英,要武林盟主亲自下令,当场诛杀姜承!
反观姜承,事到如今还存冀望,目光紧随欧阳英,道:“师父,弟子确实有别常人,但弟子受您多年教诲,绝不敢做出有违正义公理之事!这些兄弟也罪不至死,请师父明察!”
皇甫一鸣听罢,更是冷笑连连,摇头道:“欧阳盟主,这姜承口口声声受你多年教诲,难道折剑山庄就是这么教导弟子的?”
此际借故一顿,俄而话锋一转,狠狠道:“教出这么一个弑兄叛门的妖魔来!?”
话音方落,就连一众欧阳弟子都齐齐下跪,嚷声道:“请师父严惩妖魔,正我门风!!”
你真的坚信,欧阳英如你口中所言般正义?
不,师父向来光明磊落,千峰岭之事,乃皇甫家为之,他并不知情!他定会……定会放过众兄弟一命!
他之前不就以逐你出门墙,来保全他武林盟主的地位吗?
不!师父他抚养我长大,我相信他不会是这样的人……不会!
周围一切,姜承尽可充耳不闻,只因他深信欧阳英会还他公道,可当恩师终于唤他名姓之时——
欧阳英沉声道:“姜承,你……起来。”
姜承似乎不解话中深意,只道天理昭昭,终有人会信他,然则笑意还未成形,却听恩师一字一顿,道:“品剑大会之时,你便已被逐出折剑山庄,早已不是我欧阳弟子。你这番大礼,欧阳英承受不起。”
故而,他喊他姜承。
如此冰冷刺骨,毫无一丝人情。
姜承怔在当场。
仿若置身天地间,却惟有他孑然一身,空茫一片。
片晌,姜承才似找回声音,不可置信、颤声道:“师……父?”
欧阳英仍是摇头,道:“当日你重伤长风之事,我已按门规处置,将你逐出师门。自那以后,你的所作所为,与我折剑山庄已再不相干。今日……”
面对姜承,他一手带大、视如己出的青年,欧阳英惟有避开双眼,朗声道:“今日……我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审视你的罪行:杀人报复,勾结匪类,有违江湖公义,激起武林义愤,罪不……可赦!”
姜承面上血色褪尽,神情茫然,全不知所以,口中犹在喃喃“师父”二字,却叫厉岩深恨不已——
红发半魔跨前一步,提起姜承臂膀,斥道:“姜承,站起来!我早说过,这些人类不值得信任,我们救了兄弟们,一起杀出去!”
皇甫一鸣趁势道:“欧阳盟主,请下令铲除这些妖魔!”
事已至此,欧阳英惟有痛下心肠,振臂道:“来人,擒住姜承!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武林盟主一声令下,在场莫管何门何派,俱是神情振奋,人人舞刀弄枪,跃跃欲试,厉岩冷笑一声,不屑道:“哼,尽管来吧!”
眼见二人惨遭围困,一众山贼大呼道:“老大,别管我们,快跑啊!”
厉岩一掌劈下来敌,亦不知是何路数,但见那皇甫弟子就地一滚,已是人事不省,众弟子高呼歹毒,却无人再敢上前,厉岩哂道:“胆小如鼠,当真苟且之辈!”
姜承依旧神思不属,厉岩惟有护住他,道:“姜承,站起来!我们去救兄弟们!姜承!!”
形势已然失控,夏侯瑾轩夹在人群中,却苦无他法,不意惊见结萝巧施迷烟,联想发作时间,还需拖延,否则姜承眼下,那怕厉岩相护,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夏侯瑾轩心道姜兄,你可千万要振作,俄而大喊一声,斥道:“姜承,厉岩,你二人作恶多端,莫再负隅顽抗!!”
皇甫卓听罢,急怒道:“夏侯瑾轩,你在胡说什么?!”
夏侯瑾轩竟不以为意道:“皇甫兄,姜承欺师灭祖,厉岩烧杀抢掠,二人罪大恶极,合该就戮不是吗?”
厉岩神情凛然,甩开来攻之人,冷然道:“夏侯瑾轩?哼,我原以为你还可当个朋友,不过如此。”
反观姜承,却是一惊之下,回过神来。
夏侯瑾轩面向诸位掌门,躬身以礼道:“父亲,几位世伯,小侄知错了,还请宽恕小侄之前年幼无知。”
如此自证抢白,饶是欧阳英,也显露不可置信,皇甫卓更是咬牙道:“住口!姜兄的清白,你我再清楚不过!”
皇甫一鸣心道有趣,一声“卓儿”,挥退皇甫卓,捻须笑道:“夏侯贤侄能够认清妖魔嘴脸,实在可喜可贺,真正世家子弟果然与邪魔不同,盟主你说是不是?”
欧阳英岂会不知他话中深意,此时最后看一眼姜承,沉声道:“皇甫门主不必多言,我今日自会给武林同道一个交代,绝不会袒护……姜承!”
姜承心头茫然。
眼见厉岩以一敌百,极力回护,饶是功体强横,亦不免伤痕道道,目下虽无大碍,又岂知还可支撑多久,姜承自知不该软弱,理当站起来——
站起来与厉岩共同战斗,去救千峰岭弟兄们,然则一身皮囊却仿佛千斤之重,姜承只听得四处喊杀阵阵,有人抛跌出阵,面容似曾相识,或是曾经熟稔,亦或点头之交,而今看来却不过狰狞至极,叫他不敢回望。
姜承闭上双眼。
幼时种种,譬如走马穿花而过,回忆中总有一人身影,教他读书习字、勤文练武,及至当年摔下崖下,数日奔波寻访,怜他爱他,告诉他,即便不再用剑,他也是折剑山庄四弟子,姜承。
是谁?
是欧阳英。
姜承称之恩师,叩首以拜,而今将他逐出门外,下令诛杀之人……
过几日品剑大会便会正式开始,你这几日好好养精蓄锐,为师期待你的表现。
今日之事,是长风偷袭在先,所以不能全怪你……
但你出手伤了同门却是事实,折剑山庄……不能再留你。
今日……我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审视你的罪行:杀人报复,勾结匪类,有违江湖公义,激起武林义愤,罪不……可赦!
罪不……可赦?
我何罪之有……?
哈哈,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要是你在外面又被那些人类找茬,尽管回来,兄弟们一定会帮你出气!
我却害你们惨遭杀身之祸……
人类憎你恶你欺你怕你,在这人世间你无处可去,只有魔族,才是你惟一的归宿。
魔……魔!我本就是魔!!
若此事为真,那个要为自己的愚蠢和懦弱导致同族惨死,而愧疚终生的人,可不是我啊。
是我的错……我的错!!
姜承,你我是兄弟。
我却害死了你的兄弟……是我……
姜承脑中纷乱,目中赤红,控制不住杀机盈满全身,但有一声音,不住涌入耳内,道:“你与我族并无不同——”
如此之强的力量……
力压我等!
却包庇人类,迫害吾等——
谁才是凶手,谁又真正欺凌弱小!!
“闭嘴————!!!”
姜承悲呼一声,声震全场,直指欧阳英,道:“师父,姜承自幼得您收留抚养长大,就连名字,也是由您所取。您对我说过,取一‘承’字,是望我能承接,担负折剑山庄侠义之名。”
欧阳英内心一滞,听姜承一字字,道:“您的教诲,我谨记在心,认为折剑山庄,认为四大世家必然是秉持公理正义,我身为世家一员,行事不敢有丝毫偏差。但离开山庄之后,我所见所闻,却并非如此——”
姜承冷眼四下,寒声道:“所谓武林正道,屠戮弱小,掳人为质,行径卑鄙下流,更甚于这些所谓的山贼妖魔!要是所谓正义公理在你们这种‘人’手中,哼,我不屑为人!”
不,屑,为,人。
欧阳英心神剧震,脱口言道:“姜承,不得……妖言惑众!”
姜承终于不再跪下,他向欧阳英三叩首,亲手斩断这段师徒孽缘,朗声道:“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称你师父,你的养育之恩,姜承恕难再报!”
此话一出,一众人等肝胆俱裂。
夏侯瑾轩不可置信,皇甫卓愕然失语,欧阳倩一声师兄,当真亲者痛、仇者快。
姜承性情骤变,俄而漏出笑声,猖狂之极,仰天长啸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世人憎我恶我欺我怕我,那又如何?!”
不过拂袖一振,但见赤火魔息冲天而起,尽作狂飚,姜承瞳色乍深,一身可怖气息,莫不叫人胆寒——
众人只见姜承拾起徐杰断剑,掌间内力微吐,顷刻之间、剑身应声而折,化作齑粉碎屑,扬手道:“自今日起,世上再无折剑山庄弟子姜承,只有——姜世离!!”
竟是断剑明志。
厉岩同样心惊。
早知姜承魔气在他之上,料想不到强悍至此,如今尚未完全觉醒,心神动荡之际,已能将他逼退半步,若然真正醒觉,定然——
还要更强!
之于姜承而言,此为心绪不宁、魔气失控之外,他真正第一次,使用与生俱来的力量。
不,与其说是使用,不若说是共鸣。
这些魔气俨然就如它们的主人一般……
绝望、深沉,黝黑不见底。
一瞬坠入泥沼的深渊,再难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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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世离振臂一挥,魔息立时有感,化作滔天巨浪,翻腾作涌,直袭阻截人群——
只道魔息如有实质、落地成焰,噼噗炸响之中,魔火尚未及体,已然炽灼难耐,逼得众人连退数步!
场内魔气狂飚,倏然凝成飓风,裹挟魔焰四侵、熔岩滚滚,众人早被此等气劲震得气血翻腾,胸痛欲呕,待到勉强稳住身形,才知人墙不攻自破,倘有门下力弱不支,更是跪伏抛跌,口鼻渗血,狼狈之极。
反观姜世离,负手伫立场内,目光冷峭,满含煞气,不过弹指须臾之间,就连招式都称不上。
众人大惊失色,还道胜券在握,岂知有此变故。
厉岩冷笑数声,人类未免太小觑魔族,以为敌众我寡之下,就能轻易留下他等?
天真、可笑,愚昧、荒唐。
若非为救众兄弟,厉岩早已忍无可忍,恨不得撕碎所有人,祭奠死去同族——
四大世家……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厉岩一振右臂,刹时黑火缭绕臂上,竟与另者遥相呼应,朗声道:“好!世离……世所离弃!姜世离——今日你我就一同血战折剑山庄,救出兄弟们!”
二人被困阵中,腹背受敌,此时背心相贴,姜世离目光寒彻,情知适才一击,先声夺人,人群正值松懈,无疑正是时机,低语道:“擒贼擒王,救人。”
厉岩心领神会。
姜世离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若然擒得世家魁首,以之要挟,大可救下弟兄们,故而姜世离一反常态,只为造势,眼下人群松散,正是下手之时,然则厉岩深知,魔焰之所以直冲霄汉、霸道壮烈,只因世道不公,深藏苦楚而难于言说,其中真意,绝非作伪……
厉岩内心刺痛,但眼下还有更重要之事,需要他们去做!
当下振起心神,凝眉道:“我来!”
姜世离颔首,明白厉岩身法之快,常人难以企及,届时佐以奇袭,四周门徒绝非敌手,能更快杀出阵外,而他——
则来牵制四大世家!
厉岩魔殓式举掌拍地,刹时魔息狂涌,但见鬼手左穿右突,难辨真伪,姜世离觑准时机,扬手魔火跌宕,过处冰雪消融、寸草不生,继而双手合十,拉拔焰弑斩遇神弑神、遇佛杀佛,一身煞气当真毫不容情,手下再无一合之将,眼见门人无力抵挡,上官信拔剑斥道:“休得猖狂!”
姜世离冷笑一声,道声来得好,拳剑铿然出鞘,心知若论招式心法,目下而言,对上一派之掌,实难讨得便宜,但姜世离旨在擒王,无意争胜,此际钩挂进步连环刀,一招一式之间,寸寸进逼、半步不停,与上官信手中剑势粘连不断,反叫周围人等进退不得,难以助拳,如此再合厉岩出其不意,当有一线生机——
为救众人生离此地,他已顾不得太多!
厉岩掩在魔火之中。
二人一在明、一在暗,故布疑阵,是为姜世离与世家缠斗之际,厉岩出其不意救下众人,若非如此,何必故弄玄虚,以他和姜世离如今实力,单只杀出重围,本就易如反掌,然则难保兄弟周全,故而才有擒王一说,可惜……
人算不如天算。
嗤嗤嗤。
但听箭矢破空,三声箭响,电射而至!
厉岩身形一滞,气机受制,但见足边两支雕翎,入地三分,反之又问三声箭响,还有一支去往何处?
嘎吱一声闷响。
厉岩五指用力,掌间箭矢应声而断。
来人女子声音,拊掌道:“躲得好!”
此女隐在红火之中,背光处、面容不清,只见得手挽长弓,铮铮而鸣,道:“夏侯琳在此,妖人,休得走!”
赫然就是青州夏侯府内年轻一辈好手,夏侯琳。
道她四海游历之际,不请自来,便是夏侯彰等也一概不知。
夏侯琳目中显露玩味,她一门骁骑射术,原是马背天下,最懂行军列阵,眼见厉、姜二人催起魔火道道,夏侯琳心知不妙,故在暗处细心留神——
果不其然,但见厉岩身形奇诡,突破重重防守,直奔半魔所在,反之再观姜世离行止,自然心如明镜,无非明修栈道,实则暗渡陈仓,伺机救人!
夏侯琳冷笑一声,岂能叫他如愿,两臂拉开手中宝弓,昂然道:“这关,你过不得!”
厉岩目露杀机,二话不说,两手泼风盘打,正是以快打快,势要夏侯琳有来无还,心道大意,不想世家之中亦有能人——
夏侯琳能有今日建树,自然非止口舌之利,更有其过人之处,早知厉岩拳腿厉害,如今避重就轻,翻身燕子三抄水,飘然丈许外,轻功之高,饶是厉岩,亦不免心惊。
厉岩暗道不好,显见料到此女用意,纵身迎头赶上,然则夏侯琳早有防备,立时弯弓搭箭,挽弓三气连发嗤嗤再来,厉岩眸色一凛,但见穿掌闪劈、左右跨打,轻易拿下雕翎箭矢,夏侯琳神情不动,翻身再退三丈,正是要逼厉岩强行来攻!
果然如此……!
厉岩心如明镜,若论单打独斗,此女绝非他敌手,然则眼下为救兄弟,厉岩难以放手一搏,否则计谋败露,姜世离势必危矣,如此受制于人,自然难于攻破,夏侯琳此番猫捉老鼠、戏弄厉岩,岂非正是看穿此点,再者此女手挽长弓,正是厉岩拳腿克星,招式又在虚实之间,实难分出胜负……
可恶!!
姜世离双掌排云推月,来势汹汹,强如掌门人上官信者,此际也不敢硬拼,原因无他,皆因此人一身霸道魔气,当真棘手,此前上官信一招平沙落雁,要趁姜世离疲于招架之际,强取他首级,自诩三彻连环将要得手,岂知此人身中俄而爆出一团烈火,犹如长眼一般,直扑上官信面门,若非门人大声急呼,恐怕就要深受重伤,故而不敢再撄其锋——
然则漫说上官信,就连姜世离自己,亦不知还可支撑多久。
但觉身中一团烈焰,灼灼而燃,似乎每与他人交手一分,热流就上涌一分,待到无法自拔、难于自控,只怕就连姜世离自己,也要被此烧尽……
姜世离眉心紧蹙,暗道不妙,以厉岩身手,早该速战速决,目下还无动静,难道有何差池?
正在此时,恰有一人,冷声道:“好一个姜世离,端是狡猾!竟敢故布疑阵,是想趁乱救下同党,来人——!!”
无疑,正是皇甫一鸣。
此时立于阵外,手中一纸信笺,上有夏侯琳遣人手笔,言道厉、姜二人设局,意欲率众逃离此地!
姜世离心头一沉,惶惶看向身后,但见刘金等人神情焦急,却独独不见厉岩身影,而刀剑侩子手,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即刻行刑——
“喂,你怎么了?呃……”
“不好,有人放毒,大家戒备!!”
结萝俏脸冰冷,但见素手微扬,一声环佩铃响,就有蛇蝎毒蛛、纷至而来,恨恨道:“去!给我毒死她,竟敢碰本姑娘的人!!”
若非混沌烟雾发作还需时间,岂容夏侯琳之辈在此猖狂,胆敢百般捉弄厉岩!
苗女一袭靛衣罗裙,姿容清丽,拨转银铃之间,无数毒虫蛇蝎一拥而入,直扑庄内之人,刹时哀嚎遍野,耸人听闻,结萝猛然跺足,娇斥道:“我来和你打!”
厉岩当真心急如焚,眼见结萝相助,无疑心神微松,直奔众兄弟,不忘道:“你小心——”
值此迷烟四散,庄内遍布蛇虫毒瘴,足以人心惶惶、大惊失色,姜世离心道来得正好,弓步推掌、虚晃一招,无意再与上官信纠缠,只待掠出阵外与厉岩会合,却见皇甫一鸣横剑在前,沉声道:“姜世离,厉岩,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有同党放毒!很好,我今日就看你——救得了谁!”
刘金等人眼见二人飞身来救,高呼道:“老大,姜兄弟,别管我们,你们快走!”
厉岩目眦尽裂,愤而道:“闭嘴!我一定要救你们!!”
皇甫一鸣冷笑一声,把剑直指刘金等,道:“如何?还不束手就擒,快快交出解药?!”
姜世离目中赤红,斥道:“卑鄙!”
眼见二人无路可退,众山贼交换眼色,刘金先一步、昂然道:“……姜兄弟,老大就交给你了,哈哈——我先走啦!”
厉岩心神剧震,就要呼喝,却快不过刘金!
半魔汉子照准皇甫一鸣手中利剑,毫不迟疑一剑穿胸而过,就此气绝,余下众人一一效仿,厉、姜二人怔在当场,竟全然不知如何回应。
双方混战之时,夏侯瑾轩暗藏一旁,本欲设法营救,眼下却是枉然流水,惨淡收场,虽则心下慨叹,却无暇悼念,皆因厉、姜二人一夕之间大起大落,无疑将要心智崩塌,眼见形如痴怔,呆立当场,值此险死还生、如若此际不走,就真的再无时机!
夏侯瑾轩舍命陪君子,就要伺机上前,劝二人尽速离开,岂知厉岩再陷魔怔痴狂,仰天一声怒吼道:“啊————!!!”
刹时魔息狂涌,直冲霄汉,引得天地色变,惊骇莫名。
厉岩胸中悲愤,濒临狂化,脑中惟有念头,是将世家门人赶尽杀绝,要他皇甫一鸣碎尸万段,永不超生!
夏侯瑾轩大呼不好,竟被厉岩气劲震出场外,当时气血翻腾、胸痛呛咳,难以起身,再看厉岩,此时出手再无顾忌,大喝一声直取皇甫一鸣首级——
仁义山庄之所以今时今日能在中原武林占有一席之地,皇甫一鸣可说功不可没,虽则工于心计,但不得不承认,一手天道剑法,仍非吃素,那怕四周迷烟肆虐,皇甫一鸣依旧岿然不倒,足证功力深厚,远非常人可比。
但见周身紫气萦绕,天循两仪顺乎天道剑势,只把剑锋一转无形之间,激起无匹剑气,直往厉岩杀去!
姜世离神情凛然,认出皇甫一鸣所使、无疑正是天道绝技,厉岩不知深浅,势必吃下大亏,此时顾不得其他,身中阳炎暴起义衅,强行突入二者之间,决意硬撼皇甫一鸣一招,由此背后空门大开,厉岩心神被乱,拳掌自然毫无章法,眼见姜世离突如其来,夹道二者之间,当真叫他猝不及防,变招已然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就听一人高呼道:“父亲小心!!”
正是皇甫卓。
皇甫一鸣心中微宽,叹道卓儿一时迷惑,如今及时醒来,才不致愧对列祖列宗……
眼见姜世离进退维谷,腹背受困,皇甫一鸣心道大好时机,有意皇甫卓借此建功立业,一则澄清偏帮姜承之举,再者当众击杀妖魔魁首,足令仁义山庄声明更为远播!!
皇甫一鸣有此盘算,手中剑势自然弱上一分,高手相争,争得岂非就是如此毫厘,姜世离受他气机牵引,无疑拳势更猛,皇甫一鸣却也无谓,当真退而避让——
皇甫卓眼见如此,眉心微动,心知父亲用意,当下心随意转,手中剑一式云龙三现,剑气如有实质、一飞冲天,当真朔风狂啸、威势惊人,叫人双目难睁,只道松涛如雷,炸响一片,完全不解战事如何。
惟有姜世离最知皇甫卓。
此招云龙三现,之所以恢弘潋滟、妙至毫巅,乃因皇甫卓揉合折剑、皇甫两门奥义,去冗存精,纳为己有,皇甫一鸣由来自豪,殊不知当日剑招问世之时,姜承也在场——
若非姜承从旁提点,互为切磋,皇甫卓如何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故而剑招起手,姜世离便知端的,是要明为对阵,实则暗助。
姜世离扬手魔火,正合皇甫卓剑意所示,二者内劲双双暴发,可谓石破天惊,一时飞沙走石、人眼难辨,姜世离趁势抽身,正待劝阻厉岩,就见后者目中赤红,勉强稳住心神,而将此前一拳牢牢钉在咫尺……
若非心志坚毅,能以无上定力克制胸中杀意,这一招金龙探爪,取得就是姜世离性命!
无人再解当时情状,惟有厉岩自知,心中惊怕究竟有多深,不及平复内心大乱,俄而惊觉场内还有一人——
说时迟、那时快,皇甫卓悍然出手,厉岩但觉脑后剧痛,继而两眼一黑,倒地不醒,低声道:“……快走!”
姜世离扶正厉岩,还未答话,就见一行绿蛛、悄然逼近,忙道:“结萝姑娘住手!皇甫兄……是在相助我等。”
眼见皇甫一鸣行止,结萝岂会轻信,道:“你还帮着这些坏人!”
时间无几,皇甫卓摇头道:“无妨,你们尽速离去……”
言罢竟亲身试毒,就毒蛛之口、狠狠一划,道:“如此……父亲才不会生疑,快……走!”
结萝讶然,道:“你这人……”
姜世离虽有不忍,然则形势危殆,不容多想,转向结萝道:“结萝姑娘,解药!”
结萝本是苗人,最是好坏分明,猛然跺足,嗔道:“这个你拿去——你不坏,但是你爹,害得厉岩这样,我一定会叫他好看!”
皇甫卓心头苦笑,无力再言,姜世离神情复杂,负起厉岩,最后再看一眼皇甫卓,继而把心一横,趁迷烟效用还在,纵身掠出阵外,徒留一语多谢,缓缓消散空中。
再无一丝痕迹。
毒力与解药双双游走身中,中和之苦难于言说,皇甫卓惟有咬牙忍耐,却敌不过神思恍惚,陷入摇曳之中……
想来比之夏侯瑾轩,自己的确未与姜承过分亲近,但其实三人自幼相识,一度也曾情同手足,无话不谈,之于姜师兄为人,皇甫卓由衷赞佩。
直到他人闲言碎语传入耳中,才知姜承处境艰难,借故与之疏远,也不过不欲姜师兄为难罢了——
可到头来,他还是没有保住姜承。
是否就是命运弄人?
昏沉之间,皇甫卓望向姜世离背影,隐隐有所预感,或许他日再见,已是殊途末路,日益行远……
皇甫弟子最先发现了皇甫卓。
眼见少主一身毒伤闻所未闻,不敢贻误,立时遣人施救,继而禀告门主皇甫一鸣——
皇甫一鸣耳闻姜世离三人逃遁,正要调派人手、赶往追捕,忽闻门下来报,骇然色变道:“卓儿!”
好在皇甫卓闯入迷烟之前,曾服用本门解药,或是药性相克,不多时睁开眼来,皇甫一鸣膝下惟有一子,生怕有所闪失,叹道:“是为父思虑不周,那同党既可施放迷烟,自然精于毒术。好在卓儿早有防备,可惜丹药所带甚少,否则也可解众人燃眉之急,不必眼下这般,坐看妖邪逃遁。”
皇甫卓默然,眼见父亲相信说词,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皇甫一鸣还道爱子气力未复,宽慰道:“此处有为父在,卓儿不必忧心。”
父子四目相投,皇甫卓直觉如鲠在喉,之于公理正义,他问心无愧,但为人子者,他毕竟有负家父,仁义山庄——
侠义,究竟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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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兄,武林大家中,为防仇敌,大多会修有密道。我想折剑山庄应也不例外,你可知晓出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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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如何回答?
姜承道,二小姐定会助我。
那样一个女子,端方慧丽,一肩挑起门下重责,看似柔弱,却不输男儿心性,二人青梅竹马,心意相通,奈何身份之别,始终未曾互诉衷情。
他与她,昔日相知不相近,而今相思难相忆。
姜世离横身在前,拦下厉岩,道:“她不是我们的敌人。”
言罢直视面前女子,目中神伤,分外深刻,欧阳倩亲眼目睹一切,心有痛惜,唤道:“四师兄……”
姜世离不语。
人魔对峙,势成定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日后二人——
还是不曾相识为好。
厉岩掩上门扉,正见一队弟子追缉而过,想来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三人紧随欧阳倩,此际来到一侧偏房,但听机栝倾轧,现出一条暗道,厉岩自是不信人类,乍看应是密道,焉知会否又是陷阱,那怕姜世离深信此女为人,又岂能断言是否另一欧阳英,叫他痛断肝肠,世所离弃!
欧阳倩轻声道:“你们从这里离开,可以直接到雪石路。”
厉岩不置可否,看向姜世离,四目交投、姜世离并无动摇,显见还是深信,厉岩惟有了然道:“我先进,你垫后。”
字字句句,分明袒护之意。
若然密道真有陷阱,先入一人势必遭擒,届时姜世离垫后,不济也可带结萝逃出,话虽如此,厉岩终非铁石心肠,此际隐隐还存一念,但愿这一次,姜世离并未错信,适才经历,着实痛彻心扉、难于释怀,之于姜世离而言,一生一次,已然足矣。
随之目光落定结萝,苗女不顾危险,舍命相陪,如何能叫他不动容,厉岩心下一叹,低声叮咛一句,道:“……你自己小心。”
结萝听罢,仅止嫣然一笑,紧随厉岩,道:“我说了,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休想甩下我!”
言下之意,刀山火海、上天入地,此生不渝。
厉岩默然,凝视结萝良久,苗女半步不让,神情分外认真,终是令厉岩无奈,摇头叹道:“……随你。”
竟有几分纵容。
结萝生来俏丽,此时心中欢喜,更显明艳动人,正所谓患难见真情,二人一路波折,到此亦算完满,岂不叫人艳羡。
厉岩先行一步,来至密道入口,转而看向欧阳倩,凝眉道:“我不会谢你。”
此话正是说与姜世离听。
无论千峰岭血债,还是今日折剑遗恨,总有一日,要向四大世家讨还,若然二者纠缠不清,他日异地重逢,又该何去何从?
可笑是,今时今日如此终局,便是轻信人类,推心置腹所致——
千峰岭已殁,姜世离是他惟有兄弟,厉岩再不能任他行差踏错,与凡人牵扯不清!
故而厉岩不曾答谢。
仇归仇,恩是恩。
厉岩历来恩怨分明,今日相助之情,他日定当报还,但与姜世离无干,是由他来还。
但其实厉岩不知,姜世离早有决意。
在与欧阳倩相见之时、不,早在斩断师徒亲缘、抛却凡人之身时,他已心有决意!
既然注定相负,何不忘尽前尘……
那怕此际、心下倍受煎熬,姜世离仍是不动声色,未曾显露分毫,拱手道:“多谢欧阳小姐今日相助,保重——”
后,会,无,期。
掷地有声,毅然决然。
竟叫欧阳倩脱口言道:“四师兄——”
姜世离转身欲走,并未再看一眼,神情淡然,道:“欧阳小姐,姜承已死,世上只有姜世离。”
姜承已死。
是姜世离在此道,此生将与妖魔为伍,与天下人为敌,与欧阳倩,永不相见。
但欧阳倩岂是一般女子,二人一般长大,还有谁最解他心事?
她许诺他,欧阳倩一生所愿,惟伴君左右。
自此,一别经年,相会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