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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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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
猫没有漂亮的皮毛和爪子,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只猫。
在很小的时候,他被年轻的男人捡到官衙的小姐手里来讨她欢心。
小姐姓柳,据说是信佛的修女,有一副菩萨心肠。
小姐一直养着猫,即使猫不是那么好看,却是纪念着他们往昔的印记。
往昔已经过去,如今大家伙的生活慢慢地变好,也算了应了那个人的愿。
只有不再年轻的男人,男人变得逐渐沉默了。
一开始还只是无节制地喝酒,到后来等他编纂完一本《武艺图谱通志》,就真真正正地颓丧下来。
小姐曾劝过他不要酗酒太凶,他只是一边斟酒一边苦笑:
“不断想起他而已。”
“因为他就在这酒杯里,喝掉了,又想起了,所以又忍不住满上。”
小姐不再劝了,只是抚摸着猫的皮毛,一下又一下,目光中有着浓浓的哀怜。
猫不知道那个他是谁,只知道男人说起他的时候,虽是笑着的,他却能感到那极度的痛悔。
“只是悔不当初啊……”男人酒酣之时往往打着呼噜,双眼迷蒙地说一句。
小姐去海外经商了,就把猫托给男人养——猫本是男人送给小姐的。
只是不知从几何时,习惯向小姐献殷勤的男人转了性,对于周围的事事漠不关心,只知道喝酒。
小姐也不知暗中为他垂了多少泪。
男人是个粗手粗脚的家伙,时常忘记给猫喂食,有时候他喝得醉醺醺的,猫就去咬他的裤腿。
他这才歉意地蹲下身,摸摸猫的脑袋,手指顺着脊背轻轻地挠着,猫咪舒服地眯起眼睛。
突然他的手一顿,温暖的大掌从头顶伸向鼻子,猫敏感地打了个喷嚏,有点生气地咬了咬男人的手指,男人却恍若不察。
“真像啊……”
像什么?猫摇了摇尾巴,男人的脸凑得很近,近得猫能看清他的眼睛——干净、坚定、忠贞,存有他钦佩的勇气,还有一点傻劲——到了现在,又添了一点沧桑与无奈。
这双眼睛看得他一阵发堵,懵懵懂懂的他忽地想告诉男人:不要伤心。
不要为我这种人……
他不是人,只是只猫。
猫的一侧脸颊上小时候被划伤过,留下一道伤疤,浅浅的,不知道怎么就是好不了。
猫的皮毛并非纯色,黑里掺着一点白,在耳朵和爪子上,人们说,黑猫是不详的。
猫的眼睛很亮,在夜里会发光。
男人抱着黑猫,揉顺他的毛,自顾自开始傻笑。
但笑着笑着,就哭了,泪水落下时黑猫呆呆地看着,它们滚烫而沉重。
黑猫温顺地舔舔男人的指缝,使那双眼睛又弯了起来,睫毛上闪烁着水珠,还是笑。
“云儿呐……”
黑猫从此以后有了名字。
他知道那个字,是天上软而白的东西,没有归宿地到处漂泊。
人们总以云卷云舒来比喻时光流转,黑猫从此有了个习惯,它在男人脚边,男人喝酒,他就看天,男人看天,他就陪他一起看天。
猫没有告诉男人,当然他也不能说,他是可以看见鬼魂的。
鬼魂分很多种,善的恶的,调皮捣蛋的,没事找事的……板子村里有个鬼魂很怪,是个约摸十几岁的少年人,不喜欢捉弄人、也不爱到处飘,总是坐在一棵合欢树下,头枕着树干,一脸的心不在焉。
‘你是谁?’
猫觉得那家伙给他的感觉很怪。
少年手中握着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戳着地,半晌看着猫,又似乎在看男人。
‘白东修,你这笨蛋。’他说。
‘你认识他?’
少年的鬼魂撇撇嘴,嘴角的笑意不屑里掺着点愉悦:‘白东修,笨蛋。’
‘你只会说这个?’
少年拍了拍屁股下的泥地,又玩味地挑挑眉,那挑衅的目光不知为何就很熟悉,“白东秀,笨蛋。”
可惜男人看不到,少年的鬼总是在这里徘徊。
猫很迷惑,他歪着小小的脑袋走到男人身旁蹭蹭他的裤管,男人抱着他转了几圈。
“还好有你陪着我。”
男人是寂寞的,寂寞里时间跑地飞快,被挥霍的生命犹如掌中细沙。
四月,春初至。这天是清明,淅淅沥沥的雨声十分应景。
男人提着一大包纸钱,满天满地地洒。
小姐已经好久没有回来了,这里只有男人一个人。
男人喝了很多酒,抱着猫不停地吐着混语:“我不敢哪,我不敢见他,我多后悔啊……”
几年的不修边幅让男人显得很颓废,原本清澈的眼中又许多红黄的血丝,笑容也从飞扬转变为苦涩。
“你说,他还会不会回来看看我?”
“可是我想见他,想啊……哪怕就一眼,告诉他,我多后悔啊……”
这回男人没有哭,他已经学会不为往事哭泣,但猫却很难过。
啊,那定然就是心痛了,猫有一颗活泼跳动的心脏。
猫乖顺地让男人抱在怀里,男人发完酒疯,在那棵合欢树下坐下。
潮湿的泥土弄脏了他的衣衫,一点也不在意。
男人的手指陷入泥地里,猫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半晌男人停下动作,灰头土脸的。
“呵呵……”泥地里埋着个大坛子,包不紧的泥封里渗出酸腐的味道。
是酒。
猫看到少年也坐在树下,在树的另一侧。
转了转手中的树枝,戳戳地面,又笑问:“白东修,笨蛋,喝酒么?”
猫的眼眶莫名湿了,他很想陪在这个男人身边,他只想要他开心一点。
清明的雨终是过去了,男人发了点低烧,他的长辈数落了他一顿。
“白东修,你年纪不小了,该有个人来管管了,至善小姐这么好的人,等了你那么久。”
男人愣了一愣,随即点头:“好。”
脚边的猫蹭了蹭他的裤腿,轻轻叫了两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小姐一去就是两年,从海外回来,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们还是很平静地相处,能够举案齐眉,却一点不像浓情蜜意的夫妻。
但是毕竟是皇帝身边叫得出名字的人,自然是不能寒酸的。
婚期择日而至,红色的窗花贴满了每个角落,猫回到小姐身旁,仰望小姐凤冠霞帔,美丽极了。
但她的脸上没有笑,一丝也没有,依然是饱含哀怜的双眸。
“喵……”猫低低地叫,替小姐捡起落地的红罩头。
婚礼的声势浩大,红的衣,红的屋梁,连人的脸上都是喜庆的红。
两位新人牵着一根红带慢慢走入,先是拜天地,再是拜高堂。
猫被抱在陌生人的怀里,静静看着这场景,猫的眼睛能看到鬼,却看不到色彩,因此所有的红在他眼里全都是黑,这世界是黑白的。
猫看着他们在众人的簇拥下走来,心里莫名酸涩得很,但很快一股欣慰掩盖了那微不足道的情绪。
这是他们应得的,应得的幸福。
然而在对长辈们行过拜礼之后,男人竟毅然独自饮下了本该交杯的酒,在人们的惊诧里抬起头。
“白东修不能成婚,请诸位见谅。”
“你说什么?!”
杯盏破碎,脾气最为暴躁的老者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
“我说——白东修不能成婚。”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铿锵有力。
那是缺失了多少年的勇气,忽然一下子涌入男人的身体里。
“胡闹!这是为何!”
男人抬起头,眼神坦荡:“白东修不能成婚,因为已有心仪之人。”
“何人?”
在一片抽气声中,男人款款而笑,眼里错落着一些稍纵即逝的温柔,轻道:“故人已去。”
小姐自己掀开了华盖,面上无悲无喜,似是早就料到。
“你给我站住!”
猫的视线忽然很模糊,他想那是泪,他不知道故人是谁,却知道男人的心里多难受。
男人离去的背影,华服红而热烈,背脊挺得很直。
黑猫在此时竟爆发出了力气,他后腿一蹬,灵巧地落下地来,他知道他必须追上男人。
男人没有走远,他就站在自己院落的门口,那棵合欢树下,捂住双眼,垂着头颅。
猫突然想到那少年,少年总是心不在焉地坐在树下,轻佻地勾起一抹笑:“白东秀,笨蛋。”
笨蛋啊。你真是个笨蛋。
猫放慢了脚步,忽听见耳边风声呼啸,那几乎是本能——小心!
他不是人,却也能扑向男人,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这样快——比箭矢,比箭矢还要快。
当痛楚袭来的时候猫虚弱地叫了一声,无力的爪子勾住男人的襟,扯出喜服上烁金的线。
他知道他要死了。
猫本是孤僻自私的动物,在生命快速流逝的冰冷里,竟没感到后悔。
猫发亮的瞳仁里最后映入的,便是男人错愕的表情,还有一个执着弓箭神色冷清的女人。
“你若负他,我便杀了你。”
男人的一身喜袍染上鲜血,竟比染料更加热烈,猫已经无法呼吸,他一身黑色的皮毛,却掺有微微的白,所以他永远无法成为纯粹的黑或白。
只是这时候,他看清男人含泪的双眸,感觉到他双手的温度。
“我没有。”
猫轻轻地喵了一声,用最后的力气伸出舌头,舔舔男人的手腕。
树下的少年是这么熟悉,他侧着头,总是笑,又问:
白东修,笨蛋,喝酒吗?
猫的呼吸渐渐浅了,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