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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海东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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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青）
海东青在褪去幼时绒毛后，长出的羽毛是天蓝色的，对，就是天空的颜色。
他喜欢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更喜欢舒展开羽翼，飞翔的感觉。
他的父辈将他推下山崖，那过程很疼，凛冽的风划破他的皮肤，尚还幼小的他被迫张开柔嫩的翅，唯有那样才能不彻底坠入深渊。
可也就是此后他真正学会的飞翔，在天高海阔的地方他看得更远，大地上的万物都那么渺小。
因此他可以鸟瞰众生，带着与生俱来的孤傲，在每一个天空覆盖的地方翱翔。
海东青有锋利的爪和喙，强健有力的翅膀，和布满戾气的眼睛。所有的飞禽都无法望其项背。
他注定是天空的霸主，那么多的鹰隼中他飞得最高最快，却也注定是最孤独的。
他没有同类。
自有神智以来就没有。
凡若达到了‘最’，就鲜有不孤寡的，人之间是如此，飞禽走兽也亦然。
海东青一直在寻找一个同伴，为此他不知疲倦地飞越大江南北，未料到在一个兵戈交接的地方停歇。
他看到了那么多的血与泪，那么多的哭声与咒怨，那思乡的离歌一遍遍被唱起，堙没在刀剑下的亡魂无缘听见——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叫做故乡。
海东青并没有故乡，但他怜悯那些人，他能看到自他们躯体中溢出的魂，恋恋不舍地遥望那个地方。
那么地痛苦，然而苦难还是没有边缘地蔓延。
海东青成了某一位将军的利爪，以凶悍和速度闻名。
那个找到同伴的想法被渐渐淡忘了，海东青没有被驯服，他只是怨恨这样无休止也无意义的杀戮。
在战鼓擂响之时，海东青立在青年将军的盔甲上，扑着翅膀带起一阵风沙。
对面的将领在吆喝些什么，海东青锐利的眸却定格在他身后的男人身上。
男人如万千将士一样，骑在棕马上，身披的红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不同是男人头盔下的俊朗脸庞上，有着浓浓的倦怠与怜悯。
他也在看海东青，海东青从将军肩上飞起，冲向九霄，矫健的身姿划破苍穹，有如一道蓝色的闪电。
——搏风玉爪凌霄汉，瞥日风毛堕雪霜。
军中传来一阵叫好声，海东青还是看着男人。
男人的目光很深远，隔着很长的距离，却笑了，眼里闪过一丝激赏。就好像他知道海东青在看他一样。
那不过是战争的小小开篇，很快就被忘却。
再一次见到男人的时候，他正一身落魄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彼时他们正将男人所在的军队围困在一座山上，本当是胜券在握。不巧前两天山上落了连夜的雨，地滑路湿，索性停下了，到了今日，就待他们弹尽粮绝，以达到胜之不武的目的。然而一连几天，却没了动静，将军没耐性，便让海东青先来打探。
海东青犹豫了一下，在空中盘旋两圈，落在男人身旁，啄啄他血泥纵横的脸，男人眉峰微动，干涸的嗓子里吐出一个字眼：“水……”
山脚下传来源于军中的熟悉哨声，第一次没有听从。
他叼着男人的领子把他拖到树荫下，在不远的河塘里沾湿了羽毛，又回到男人身旁，笨拙地将残留的水珠滴到男人脸上。
如是重复数次，男人稍稍清醒过来，脸也一并洗干净了。
海东青不由地有些高兴，这小小树林里他施展不开身体，便对着男人扇扇翅膀。
男人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只巨大的鹰，他吓了一跳，抽了口气却没有力气动。
男人并不是正规的军人，即便他从小学习武艺，也在国中拿到了第一的称号。
这一次随军出征是他告老还乡前最后为国家做的了。殿下说，他们需要一个精神领袖，便有劳你了。
殿下还说，这次回来，便准了他辞官的请求。
说是告老，男人其实还当壮年，三十多的年纪，鬓角已经生了不明显的霜。
他已经很累很累了。心老地都不想动，可就这么勉勉强强地跟了一趟，却见到了真正的战争。
那是未尝想过的残酷。
一个人死了并不能解决什么，杀戮还是在继续，天下角逐，万将骨枯，这不是任何人的罪。
男人在梦里见到一个人的脸，冷峻漠然像早参透了那些道理。
他手中有锋利的刀刃，正与自己的相抵，一双澄澈清明的眼睛对上自己的，那时自己还不懂他的苦衷，还固执地相信人定胜天，相信任何一切都有办法挽回。
男人觉得海东青很像那个人，隐忍、坚毅，而且很漂亮。
展翅高飞的飒爽英姿，真的很漂亮。
虽然，那个人从未体会过这样的自由和无拘。
所以在海东青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除了差点咽气的惊讶外，竟没根没据地看着那天蓝色威风的鸟儿，呆呆吐出三个字：“好漂亮。”
海东青没有理睬他，这只被誉为神鸟的鹰隼正在他身旁，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他记得自己是倒霉地被围困了，兵士走得走逃得逃，为了断后他耗尽力气，最后脱力倒在山路上。
比起精神领袖，他更想做一些实事。他厌恶战争。
就好像看着那个人费经心机用生命维护的和平被毫不珍惜地摧残着。他感到很生气。
那么现在，好像是这只鹰救了他似的，真是大难不死。
男人面对着鹰，明明应该害怕，这大鸟只要稍稍一动锋利的爪子便能把他撕了，而他却只是发愣了半晌，面对凶悍著称的鸟儿，笑得有点傻。
然后他更傻眼地看到海东青飞了出去，正感叹他就这么走了的时候，海东青已经抓着兔子回来，第二次是两条活鱼，扔到地上，还蹦跶两下。
“这是——给我的？”男人哭笑不得地咧着嘴。
海东青翻了个白眼，哦，如果他能那么做的话。
为什么会救这个人，海东青也说不清楚。也许因为被他眼中相同的一些东西所打动，比如孤独。
男人吃力地生火，两串鱼被烤在火上，海东青栖在树枝上。
男人的大腿被利器划伤，血差不多止了，偶尔一动却还是痛得龇牙咧嘴。
“唉，我说兄弟。”他百无聊赖地搓着手，海东青朝他点点头。
“还真通人性呀，”男人稀罕地伸出右臂，“那上我这来吧，一直蹲在那儿多难受啊。”
海东青没多踟蹰，确实不想缩在一旁，便跃上了男人的手臂，黑棕色的爪子刺破衣服，男人嘶了一声，那分量不轻，让他的身子斜了一斜。
但男人不知是不畏死还是看得透彻，竟一点没显露出恐惧，反而得寸进尺，手指巴巴地搭上海东青的羽翼，“我能摸摸你吗？”
海东青喜欢看男人笑，洒脱而明朗的样子，仿佛年轻了十岁。
他第一次温顺地微微低下头，任男人的手指划过漂亮的肌肉弧线与丰润油亮的天蓝羽毛。
这次男人的动作很轻柔，仿佛怕他痛似的，他甚至略过白色的腹部，海东青眯了眯眼睛，抑制住攻击的本能，却听男人沉着声道：“我想回家。”
“我家里还有许多人，要是回不去了怎么办？我还有没喝完的酒，可不能就这么死在这个地方。”男人虽笑着，神情却黯然。
海东青的心里忽有一种冲动，他拱拱男人的脸：你不会死的。
海东青把那冲动归结为与男人的惺惺相惜，他看过男人在战场上杀敌的样子，他的剑很快，却不冷也不残酷，每每把剑刺入敌军的胸膛，眼底都有一丝悲哀。
同样是嗜血而生的生命，却厌倦鲜血的温度。
这时男人怀念的表情，却令海东青羡慕起他来，他也想要一个故乡，一个可以怀念的地方。
——而不是漫无目的地漂泊。
“唉，兄弟，如果我侥幸还能回去，你跟我一道好不好？”
‘……都结束了。现在，你可以回来了。’
海东青没说好或不好，因为他毕竟只是鸟儿。
男人自作主张地替他点了头，这傲然万物的海东青初次被如此温暖的东西包容着放柔了利刃一般的目光。
他立在男人肩上，从那没用铠甲覆盖的皮肤上汲取属于人类的温热。
夜晚降临之时，男人沉沉睡去，海东青再度飞到枝头，弯弯的月亮挂在树梢，周围点缀着安静的繁星。
长长地啸了一声，贯彻云霄，张开翅膀飞上天去，那自由的风是从未有过的舒畅。
习惯于战场杀伐的海东青，竟有许久都未享受过这自然的宁静了。
他的目光扫过这片遍布疮痍的大地，他相信有一天他能够飞到更远的地方，在那儿人们融洽地生活，不会再拿起刀，再也不会。
他会和男人一起归去，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
然而俯视那重重的山峦河川间，海东青敏锐地捕捉到暗夜中一点突兀的光——那是火光！
心中陡然一沉，他扑着翅膀飞近了，就看见地面上手持火把的己方军队。他们终于耐不住，放火烧山欲要逼出个人来，要不然，就赶尽杀绝！
海东青急躁地飞往火源，然而他纵是再神通广大也无法阻止火焰的蔓延。
“呀，是您！”手握火把的将士看到他，惊喜地叫出声。
他一把撞开那将士，火把掉在地上又将干叶焚烧，他无措地呆了一秒，便不管不顾地用翅膀去扑。
最珍爱的天蓝色羽毛被灼热的温度烫伤，他听见兹兹的声音，随后是疼痛，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您在做什么！”
将士们都呆了，不理解他们奉为信仰的神鸟在做什么。
而那火势只是一点一点地扩大，他终于明白这样不是办法，这时他的左半边羽翼已透出焦味，血肉模糊中能看到巨大的骨翼。他想他现在这样，应该就和男人一样狼狈了。
海东青又飞得高高的，他的视线被浓烟熏的有些模糊，可他的目标明确，直直俯冲向那轮月亮挂着的枝头。
由于失去了平衡滑翔的能力，他重重地跌倒地上，可所幸，所幸这山中还是有些潮气的，火势还并未蔓延到这里。
男人依旧睡得很沉，他用尖利的喙啄男人的手，男人吃痛地醒来。
“怎么了？”男人很快就看见了那冲天的浓烟，却没有立刻动，反而看着他的伤处，“你……”
他没有说完，海东青衔住他的袖子往一个方向拖——看见火星的同时，他也看见了，男人那一方的援兵正从另一侧赶来。
“你不要紧吗？”
不知道该说男人后知后觉还是什么好，海东青绝不可能表态，不管他是否正在体会痛楚。
男人的腿一拐一拐，没法走得太快，海东青急的直打转，周遭的空气慢慢地都炽热起来，呛鼻的烟味涌来。
男人被藤蔓拌了一下，就那么瘫坐在地，不再起来。
海东青去咬他的布衣，他只摇摇头：“你走吧。”
这时候他竟然微笑了，“我好像走不了了，你飞吧，飞得快一些，飞得高一些。”
“不过，你是神鸟啊，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我的故乡，能不能，帮我告诉那个人，我一直很想他，也很后悔，如果…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也决不会拿起刀。”
‘你后悔了吗？’
‘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因为杀掉一个人，就要担负起被杀之人的怨恨。’
就像交代遗言，一句一句。
目光流连于他伤痕累累的羽翼，却像是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唉，对不起……让你为我，一定很痛吧，我知道，一定很痛。”
海东青的心中痛了起来，就像是一剑穿心那样，痛得厉害。
他挥动着翅膀想托起男人，然而除了抖落几片残坏的羽毛，别无它用。
他已然听到号角的声音，那行进的部队正在驶来。
不行、不可以！你不会死，不会死的！
——那是海东青最后一次搏击长空，在滚滚的浓烟与烈火中，他漂亮的尾翼被灼烂，引以为傲的翅膀飞得跌跌撞撞，像第一次那般疼痛。
后悔吗？
他问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个人。
不过是……
‘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期望？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不是说你说的对。’
‘但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要你负责。’
凄厉的唳声，声声刺耳，引来了前来救援的人，他看见他们破开火海与浓烟——
“天！白东修大人——”
海东青第一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随后他听到惊疑的人们呼喊道，你们瞧，那不是那些蛮子的那只大鸟吗！
海东青的世界很模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疼痛与虚弱，一支羽箭准确地扎入他残破的羽毛，随即，又是一支。
倘若他有平常一分的力气，或者坚硬饱满的羽毛，无论如何也不止于此。
他还在往前飞，一直飞，飞上凌云九霄，男人说，要飞到很高的地方，才可以看到——
坠落之际他再没有想那么许多，耳边的风声却化成了幻听一般的话语。
‘若有来世，我最想作为一只鸟，能飞得很高，在那最高处，看人事变迁。’
‘不过，比起这个，我更希望……’
世界静寂无声，再没有声音。
他曾是最美丽的海东青，也徘徊在硝烟迭起的烽火台。
鹰隼高昂地扬着脖子，犀利的眼眸，在眺望叫做故乡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