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 君思谁寄 ...
-
初日东升,抖落一身落拓寒意。
我捏着眉头让脑仁发疼的大脑运作起来,眼前仍是那坟头秋草,那阡陌交通,自嘲一笑,终是梦过无痕,往来无迹。
“您……”
让我回神的是眼前一双绣花鞋,往上是少妇刻意穿的暗沉的衣裙,再是妆容精巧的面容。
女人提着一只竹篮,篮里错落着点心还有一捧黄花。
这是很尴尬的会面,我想起这个女人,与她面对着面,久久失语。
在你生前我们都不曾有过什么良好的交流,过去十年到现在,在你的墓前,更加不了。
“大人您,在这里睡了一宿吗?”
“是的。”我答道。
疲惫地揉揉眼睛却发现九香的神情有些怪异,是觉得我不该出现在这里吗?的确,我往往不敢在云儿你的身边呆太久,怕被如潮水的回忆和难过吞噬,从前天亮以前无论如何我都会离开,这也是我从未与她见面的原因吧。
我勉强对她笑:“我这就走。”
要说以前我怨恨黑纱烛笼的人,现在却由衷地感激她,也许她是世上除了我外记得你的人,让我能够欺哄自己,云儿你,是被大家爱着的。不会孤独,因为有我们爱着你。
转过身去,一片天高云淡,荡荡的秋草和熹微晨光,只有心莫名地疼得厉害。
“等等!”
出乎意料地,九香叫住了我。
她似乎犹豫着,咬咬唇,“您有没有看到……”
“什么?”
她的眼神闪烁着,似乎四处搜寻着什么,最终低下头,“没有什么。”
我凝视她半晌,直觉有什么不对,还是咽下了。我晃晃脑袋,醉得老眼昏花,头疼中不知觉扯出一抹笑意。
昨天啊,我见到了云儿。
他已经很久都吝于入我梦来了,每每只是背影或摧心的只言片语,就让我无法安眠,可我还是想要见他,就像酒喝一杯又一杯,无论如何都想见到那里面的他。
即便只是幻觉也好。
***
回去倒头就睡,像要把这几天的郁卒一骨碌给全部睡掉,醒来我一定还是那个不知失败为何物的白东秀。
一觉睡得很惬意,连多年累积在骨头里的酸痛似乎都消散了。我的身上盖着干燥温暖的被褥,嗅一嗅都是阳光的味道。
真是体贴呀,至善。
我那么想着,因为作为一个至今单身的武人,我的房间总不会那么干净整洁,你以前总数落我,的确是,我是怕麻烦的人,没有妻儿的话一个人也不讲究那么多。
至善偶尔会来帮忙打理一番,可她也有自己的商团事物要料理,所以来得并不算勤。我也很甘心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数着窗外鹧鸪的叫声,等待天明。
我们的“恋情”的无疾而终让许多人当年都大跌眼镜,可我与她之间始终是平静的,面对她,我只能升起有如亲人一般的情愫,因为共同经历的太多,熟稔易得后反而失去了最初的悸动,这便是人性之劣吧。
我们迄今俱未婚嫁,没有人说原因,只是不想,或许也习惯了一个人。
而今天呀,案上的书籍被整齐地归了类摆的工整,笔墨纸砚也在它们应该的位置,一贯睡姿不良的我竟然老老实实在被子中自然醒来。
阳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床上,在我的指尖顽皮地跳跃。我略微再贪恋了一会儿少有的安适后穿上鞋子,感到心情好了不少,心中默默的感激。
拉开木门,“呀至善啊……”
没有人,我听到树上的麻雀叽喳,是已经出去了么?
看到那火房里摆着的早饭更不加疑惑,白粥和腌菜,今天倒是难得,往往若是至善得空,只会遣人去买些馒头包子一类,她本是金贵的小姐,自然不近庖厨。
我咽下一口还热腾的粥,暖意的感动涌上心头。
午后珍珠和美淑带着她们的孩子来看我,珍珠家的假小子又长了个头,活脱脱与她小时候一个样,一点也没有爹的温文尔雅,缠着础立的儿子打架。
两位娘亲熟视无睹地笑,珍珠推推我道,“我家敏惠还真是随了你这个做叔叔的,没个安生。”
我不忿,“分明就是你的翻版,干我什么事了?”
美淑也笑了起来,“还不是东秀你小时候给他们开个坏头,什么武艺不分男女,让敏惠先拿起了剑,我家勇浩怎么能不跟风?础立本来还想将这小子培养成国家栋梁,都要气疯了。”
“就是呀,你以为谁像你哪,小时候一个劲缠着人家云儿……呀抱歉。”珍珠一脸自觉失言,我心中一恸,明明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都那么小心翼翼,是碍于我吧。
“呀真是的,我可是从小就立志成为朝鲜第一剑的男人呀。”打破凝滞的气氛,我笑着大力拍拍她的肩,她没好气挥开我。
笑出一口白牙,阴霾就不见了,我一直以为所有事情都可以这样做,直到终于不再是飞扬恣意的少年人才懂得,世界上凭高超的剑术无法违逆的事情太多。
那话题被轻轻带过,拿捏妥帖小心。
“萨摩身体怎么样?”
“还硬朗着,倒是你小子,听至善说成了酒鬼,是不是想念萨摩的拳头了?”
我恬着脸打哈哈,“无酒非男儿啊,你小时候与我们一起偷酒喝的事,忘了?”
“咳,懒得与你计较,”珍珠向她愈发无法无天拔着勇浩头发的女儿斥了一声复回道,“你既然这么空也不来看看我们,白东秀大人,您的好徒弟在壮勇营里可是想念得紧。”
“当然当然我会的。”我连忙趁着两个女人还没展开念叨功时点头。
晚上两个女人依依不舍地挥别了,我才筋骨酸痛地躺倒在床上,与小孩儿们折腾可不是玩笑的,再说人家娘亲在这,不能打不能骂,练练剑术,下手重不得。两个孩子,吵起来也能翻天,一天下来,耳朵里全是唧唧喳喳混合着嗡嗡的杂音,也像在壮勇营里打滚过一天似的。
不过我这朝鲜第一剑哪,确实有些懒散过头了。
我是喜欢热闹的人,所以有人来的时候是最开心不过的了,因为只要这屋子里充满欢欣就能暂时驱散一个人的岑寂。
偏偏又不想住到他们那里去,真是头疼的矛盾呀。
翌日清晨那些个被孩子们洗劫得稀巴烂的房间又神奇地恢复了整洁,书册衣物都规规整整。
至善仍然不在,喝过粥又晒了会儿太阳,我决定去壮勇营看看那些小兔崽子们。
这次我一个人去,踏过曾经对我来说是折磨的山石时不经意回头一看,那宽阔的天地间,只剩孑孑的,我的影子。
到的时候大约晌午,孩子们正在吃饭。
我悄悄地进去,勇杰看到我一脸惊喜,我示意他噤声,并不想引起过多的关注。
这些孩子们都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抑或,见证他们不断地抽高,变得强壮,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大言不惭地对你说着我要打败你,屡败屡战不知道疲惫地挑衅你。跟着你的步伐,从来不会倦。
当有一天终于问鼎那武艺的巅峰时我竟再无法坦然,心里有一块磕得很疼,还在被手中握住的剑不断得磨。很久以后我发现,我甘心做永远的第二。
这些小崽子们总让我想起以前,单纯地为了一个目标拼搏、努力是多么好的事,我怀念曾经的一头热和百折不挠的勇气,这些,似乎随着你的逝去丢失了。
看着一个个狼吞虎咽的吃相,没一个及得上你当年的从容优雅,但是他们的朝气活力,着实让我艳羡不已。
似乎是哪个眼尖的小子看到了我,众目洗礼的感觉已然不会让我羞赧脸红,我微笑向他们点头。
“师父!”
申泰率先站了起来,却被勇杰一声‘吃饭’地呵斥给逼着又坐了下来。他撇撇嘴,怀着敬畏与不服偷偷地瞄勇杰。
我忍不住笑意,这愣头青小子还是这么莽撞,用手肘推推勇杰:“你可是威风不少呀。”
他抓抓脑袋,不好意思中还透出几分自豪:“这几个小子,不教训不长进!”
我有大半年没来壮勇营,一时间觉得自己犹如被围观的猴子,‘朝鲜第一剑’的一根头发对这些半大的孩子似乎都算新奇的。
下午破例放了半天,我被孩子们千奇百怪的问题生生打败。
“师父,听说您从前也是壮勇营里出来的,那时你是不是就——”那小子兴奋地比着手势,初见时以为他是稳重懂事那类我真是错的离谱,“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我敲了敲他的脑门,“臭小子,倒会用成语了啊!”
我的心诚实地回答,不是的。还有你,一直在我的身前,做什么也好,你总是个中翘楚,从一开始的嫉妒到后来为你骄傲,你早令我心悦诚服。
不停地挑战,是为了什么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把你当成同伴,当成不可缺少的部分,一块玉佩成玦,我坚信破镜重圆。没想到到最后,是我亲手杀死你。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分不清你是否已经如烟云消失,总在各处找你,一次次惊乍后失望过才彻悟,站在我身前的那个人,已经走到我看不见的遥远他乡,任我如何追赶,也赶不上了。
我不该如此颓丧的,整了整表情,我与孩子们说我们曾经的故事,同仇敌忾携手江湖,只是关于你的点滴,我略略晦涩地带过,心里有一个念头,不舍得你不多的过去被除了我以外的人知晓。
你那么优秀的人,从小身边就又那么多觊觎者,那时的我是幸运的,而现在我变得更加贪心了。
似乎走神得有些多了,因为这里的一花一石、一草一木都让我想起你,真是没办法的事。
我欣然摸摸孩子的头顶,看着他鼓着腮帮子瞪大眼睛对一旁的少年道:“我一定会超越你!”
少年一声哼哼,他就像吃了火药一般冲过去。
那场面逗得大家都笑了,多像你,多像我,多像我们的曾经。
原来呀,我已经只剩下这些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