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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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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顾一会在我的房间里整整待上一天。他总是很忙,手机不停地响,他也不厌其烦地走出去接电话,再走回来。他在我的房间的向阳面安置了一张书桌,原本是很商务的黑色,我有一次同他说过大理石和玻璃都是冰冷的东西之后,他就换了,换成漆成白色的木桌,阳光落上去的时候有点儿抓不住似的危险暖意。
不——你想多了。我们早就已经没有从前的默契温情,一整天里通常一句话也没有,他坐在书桌前看书,我坐在床上看书,只有此起彼落的翻页声音。开始的时候我还很紧张,总是看不进去,时不时偷眼看他,但时日渐多,我也明白过来他不过是在亲自监视我。吊灯换了,窗帘摘了,门窗落上更加严格的锁,幽禁一分又加一分。他让我窒息——因为泛滥的情动和悲苦一同的压迫窒息。即使他不看我,不同我说话,只是忙自己的事情,看书查邮件打电话,我也能把时间全都灌注在他身上,偶尔盯紧了他的背影心跳得快要死去。
时隔多年我依然爱他,那么爱他,带着喘息的疲倦亦步亦趋,又是绝望又是自足地热切着。这
可是这又如何呢。
相处变得缓慢。他上班的时候一如往常,我在房间里发呆看书,重新开始点滴。管家对我很好,我甚至可以给他我想要看的书的书单,他去帮我买回来。我看了好多好多以前想看却再也没能看过的书,那些年少心性时候怎么也沉不进去看的厚厚的长篇和散文集子。我开始觉得它们无比动人,看到克莉丝汀给最小的儿子起名叫埃伦的时候我突然就明白了这种迫近脊髓的失望,我也喜欢“真实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这于我是太大安慰。如果他如今对我都不是真的就好了,这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境,梦醒的时候又是那个明亮的夏天。
他不上班的时候就来我的房间。然后僵持终日——不,这只是我单方面的对峙。他漠不关心,只有我在自我克制里上下颠簸浮沉。
是的,在他没有搂着性感美女回来的夜晚,他也会来找我。管家总是很聪明,提前一天就拆掉点滴,加大饮食的量,还要加上一堆补品,可是这样的小心让我觉得自己卑贱如同被包养。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呢?我已经总算能吃下东西,身体渐渐回复,不就是决定好好活下去的意思么。与他的肌肤之亲,难道不是他的恩赐么。
只是太疼了。非常的疼。再多的准备工作也没有用,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如同死了一般——我痛得手指死死抓住床单,指甲都断了,嘴唇咬出血来,眼泪流了满脸,叫都叫不出来——太疼了。
我觉得他的表情里也有悲伤吧。不要嫌弃我就好了。他明明就很温柔耐心,我几乎都要有被爱的错觉。可是何宜生啊,你能不能不要再妄想了?
我拖着残破身体起身的时候,阳光已经很好了,我错过了清晨,可是早餐车就在边上,金黄色的煎蛋看起来很暖和。我的书还在枕边,被阳光晒得热热的,翻开的时候书页一下就翻到了我昨天看到的地方。我觉得好开心,简直就像是和真正的恋人生活在一起,连疼痛都变得温存了。我听到管家的脚步声,觉得心情更加愉快,忍不住微笑起来。
“是的,少爷,他还在睡……”
管家的声音轻轻地飘过来,我几乎要被惊喜淹没了——是他在关心我吗?我忍不住跳下床,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他是在问我吗?
“是的,少爷,我们把早餐放在房间里了。”
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管家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在向我的房间走来:“是的,今天早上注射了巴比妥……”
“宜生?!”
门被打开了。我就这么呆呆地站在管家的面前,身上胡乱裹着浴袍,脸上是讶异表情。他的吃惊不比我轻微,电话里传来顾一的声音:“注射了多少?他情况不稳定,不能再让他自杀了……”
管家手忙脚乱要去挂断电话,我却忍不住笑了。
宜生,你的顾少爷当你是疯子呢。他当你有病呢。
笑容在我的脸上不受控制地扩大了。我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样疯狂地大笑起来,在管家的追赶里带着可怖的放纵与快乐冲上了二楼的阳台,然后跳了下去——不,我当然不是自杀,我知道昨天刚下过雨,那里是松软的土地——然后在惊呼声里抱着头打了个滚,冲出了顾家的宅院。
风裹着我的头发陪我一同劫掠这盛夏的热情,簇拥着我如同欢呼。我光着的脚底与地面拍打冲击如同鼓点,触感从泥土的柔软变成沥青的滚烫和坚硬,我裹紧了浴袍用力地奔跑着,没有方向只有逃离,只要逃离就好了。我不晓得有没有路人奇怪的眼神,我也完全不关心,在这世界上最在乎的那个人早就用奇怪的眼神将我看尽了,期待都死去了,这一刻只有我自己给自己解脱和放纵的燃烧一般的生命。我都已经忘记,那些淤积在骨骼、毛发与血肉里的无处可去的营养原来是这样发挥效力的,他们熔化变成汗水,从毛孔里汩汩地涌流出来,与阳光一同争先恐后地起舞,所过之处灼烫了皮肤。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如回到少年时代,那个时候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擅长体育的人,跳远跳高铅球样样都卡在及格线,看着他打篮球的身姿动人那么认真地喝彩和微笑。我少年时代所有的有关青春的梦想都寄托给了他,给他爱情,给他力量,给他与生活对抗的勇气。我收敛心意,顺从人生,将自己裹进可怕的茧,是想要等待,等待我变成飞蛾扑火而死的那一天,能留下丝绸光洁一段为他添衣。
可是现在,我只有这一段奔跑,到底了,是为自己而活。
即使视线模糊,喉口腥甜——顾一,我爱你深入灵魂,视你为神祗——但此刻我是凡夫俗子,我背弃我的神,放逐我的信仰——请原谅,在那么多绝望之后我仍有期待。
期待你能视我如同对等。期待你珍惜我无望感情。期待你体谅我无言,担忧我皱眉,关切我体温。期待你能哪怕只有一点儿地爱我。
不是期待你当我如同一个困兽犹斗的犯人,需要枷锁和药剂来制服。
血液在血管里交错撞击,奔涌沸腾。我的手臂和腿脚都麻木却又舒展。我反复地流下眼泪,直到眼前只剩下模糊的影像,头发粘连在脸颊两侧风干又被汗水浸满。但是这种原生的热力从我的身体里膨胀开来,到达我的指尖和头顶,我的身体如同新生一般地热切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这充满了生命感的热度告慰了我全部僵死的魂灵。
等到夏风里换了味道的时候我终于停下脚步。空气里是闷热而带着咸味的,脚底的高温柔软并且细细摩挲。我闭上眼休息了好一会才重新睁开,世界在我的眼前重新以原先的清晰铺陈开来。天是那么透彻不带忧悒的蓝,云很高很遥远,阳光裹挟着几乎可见的热丰沛又坦然地喷溅下来,海面肆无忌惮地扩张着与天相接。这一切如同幻影——这多年以来这里竟然一如当初。
这是属于我回忆里的海滩。
我当然记得这是他与陆微曾来过的地方。是的,这是陆微很喜欢很喜欢的落日。可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落日,我不喜欢那种散发着忧郁气息的将死的垂老的余晖,因为那太像我了。我想他们从来都不缺这样的喷薄的活泼,他们喜欢落日的凄美,那种悲剧叫人动容,只因为悲剧离他们繁花著锦的生活那么遥远,他们看悲剧就是远远的戏台子上水袖里笼着的一出戏,他们不晓得有些人就是戏中人。
我喜欢朝阳和极盛的烈日。那是我与他刚刚抵达这片海滩的时分,我从他后座上跳下来,海风灌进年少时宽大的校服衬衣里,鼓起猎猎如同尚未起航的帆。我们牵着手踩进热烈的海水里,我们拥抱并且抵死缠绵地亲吻,就像所有当时以为着天长地久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