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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千岁冢】假如那时我们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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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那时我们相识
美由纪近来的神情很古怪。
其他的暂且不提,平日完全不看书,甚至连杂志也很少接触的美由纪可以长时间对着一本本尺寸不一、装帧精制的书反反复复看个不停。书都不看的她,更别提写些什么了;正是这样的美由纪居然抱起一个神秘的小本子,在桌前一坐便是深夜,涂涂画画也不知道在计划着什么。
母亲也很奇怪。难得回家,千岁便感受到她的言语间总有躲闪的意味,似乎隐瞒了某些事情——甚至可以联想到,那与美由纪的反常绝对有不止一点的关联。
二十岁的美由纪在读体大,将来的志愿似乎是去做国小的体育教师。以她一贯的性格,没理由忽然间转变成神秘主义者。千岁意识到其中肯定有什么是针对他的刻意隐瞒,抓住美由纪上课的机会,他向母亲挑明自己的疑惑。
原来美由纪要结婚了。
而且,结婚对象叫手冢国光。
千岁在刚听见的时候立刻笑起来说这名字跟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同音啊不知道写出来汉字是怎样的,紧接着母亲就补充说就是你打网球的朋友,美由纪不是比你先在九州认识他吗,就是那个孩子。这下千岁完全笑不出来了,那美由纪为什么不早说手冢为什么也没跟我提过啊好歹我也是个朋友。母亲也不明白究竟,美由纪一会儿说给哥哥惊喜啦一会儿说干嘛要他知道啊一会儿又说手冢那边没请他帮忙怕他觉得见外啦之类的。
其实你很清楚对吧……千岁闷闷地想,原来美由纪早就察觉他的异样了,只是聪明地一字不提;还真是一字不提个彻底,连跟手冢结婚这种事情都想瞒天过海,非等着把他拉进会场,在手冢出现的前一秒才告诉他真相吗?
光是郁闷并没有多大用处,等美由纪下午的课结束一到家,千岁像少年时那样拉拉她的辫子,说你这个妹妹够交情,结婚这样的事也敢瞒着哥哥,是不是太久没教育你了,痛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那时她瞪大了眼睛,神色很是慌乱,看看千岁身后的母亲就知道事情全然败露。索性豁出去,美由纪跟千岁犟了回去,瞒着你又怎样你以为我是小孩瞒了我多少事情我都不跟你计较你却跟我说这个,我可是下定决心把你绑上飞机再告诉你的,机票都帮你定了。
“你要把婚礼办在哪里啊?还坐飞机……不怕喜事变丧事啊?”千岁知道这话有点过分,但实际上千岁家里早就习惯这种不知轻重的拌嘴,一点没觉得不妥。
“夏威夷!怎么样?羡慕吧?”“夏威夷?日本人去夏威夷结婚的潮流早就过了,你算了吧,还不如去趟冲绳有趣。”“我喜欢就行!再说,手冢在美国读书时的朋友去那里参加也方便!”“噢,你还叫他‘手冢’!都要结婚了还叫他的姓……我说,像你这样的野蛮女人手冢家那种背景怎么会接受呢……”“讨厌!彩菜妈妈很喜欢我的!”“他还有个古板的祖父哦……”“爷爷也觉得我这样很好!”
真想象不出,这样的美由纪收服手冢国一的情景。千岁想起那个总是冷冷地盯着手冢的朋友的老人,生不出好感。于是争论从礼服的不协调到夏威夷的泳装打扮完全不适合一马平川的美由纪,再到居然要举行日式婚礼难道不怕被她一人破坏么,后来母亲实在听不下去两人没营养很多年了的对话去准备晚餐,千岁才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去那么开放的地方,你都不怕手冢被男人拐走吗?”
美由纪突然沉默了,她紧紧盯住千岁想做出胜利表情却被她感染了无法轻松以对的脸,仿佛刹那就将他看透一般,引起千岁胸口一阵急促。
“这不可能。”刚刚开始脱去少女风味的脸表现出十足的不屑,“手冢在美国读了几年书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种绯闻。”说完就甩开千岁,难得地跑进厨房帮忙。
千岁回顾了前面的话,很清楚自己对这桩婚姻的不快表现得太过明显。大概也只能是自己的妹妹才能忍受吧……他保持着正常的笑声吃完晚餐,回到房间开机查看最近的信件,还没看完目录便响起敲门声。是美由纪。
“哥我允许你不去。我可以跟手冢家里说你临时有活动要办,在北海道。”她似乎想清楚了什么,略垂着头,以一种脱离了少女的口气说,:“但不许去找他的麻烦——是我坚决要瞒着你的,他可能都不知道。”
扔下最后这句,美由纪踩着坚定的脚步离开。在千岁看来,自己才是先知道手冢国光这个存在的,美由纪只不过是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无意间与手冢建立了友好关系;如果他抢在了前面,一切应该就不至于变成如今这个状况。美由纪方才的话像是居高临下的气势,的确让千岁原本渐渐平缓的忿怒重新燃起,久久不能消化那种夹杂着后悔与激动的感情。
看来真的有必要跟手冢通个电话了……千岁想着,也不顾对方可能人在国外,直接拨了过去。
“现在在哪儿?什么时候去夏威夷啊?”
“……美由纪说了?”
“我那个妹妹你也愿意接收,那可是个大麻烦啊!”
“不,美由纪很懂事。”
“……手冢,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
“听说你没请我帮忙怕我觉得见外,那我现在过去帮忙怎么样?美由纪和妈妈都觉得我一个大男人帮她们参谋实在别扭。”
“……他们已经去夏威夷筹备了。”
“那我们就一起去夏威夷吧,你这个新郎总要比新娘提前点到吧?婚礼什么时候?你何时走?”
“……美由纪没跟你说?”
“恩,怎么了?”
“没什么……明天的机票,婚礼是三天后。”
“好,我跟你一起去,准备好机票我开车去接你。”
快乐地说出这句话,千岁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那是个异常疯狂的念头。仿佛已经可以预见明天会发生的状况,他夹起手机,开始收拾行李。
“千岁……”
“恩?”
“理智点。”
“什么?我是一向很理智的啊。”
“……”手冢不发一言,沉默了很久,千岁也不急着等他说什么,简单地整理了一个背包扔在床边,想了想把自己在东京那辆车的钥匙扔在背包上。
沉默并没有持续下去,手冢那边似乎有妇人的声音,大概是家里有什么事。“千……”“好了,就这样,我去赶夜车回东京了哦!”不想让手冢先挂断电话,千岁抢着结束;离开家的时候美由纪纠缠不放地问他究竟要去哪里,千岁说着你不是说我要到北海道去办活动吗我去北海道了啊,几乎是逃离的。美由纪肯定不信,但也没有办法——你这个三天后就能幸福得一塌糊涂的小姑娘,乖乖等着吧!
千岁刚上车就很安稳地睡着了,无梦。
有时千岁在想,虽然别人不怎么能看得出来,但自己的确是个很容易冲动的人,只不过他冲动是内化的,不仔细观察很难分辨。
就像现在,手冢国光一坐上他的车,他就开始产生一些质疑——自己原先想的计划真的好吗?
手冢的装束是难得的随意,令人不自觉地听见了似乎是来自夏威夷的波浪阵阵;这让千岁不禁回想那个一向以正装示人的手冢,改变他的是什么?婚姻?还是仅仅因为婚礼的地点?千岁并不了解手冢跟美由纪究竟是如何发展到现在这种谈婚论嫁的关系的,在他看来,手冢就算要结婚,最合适的也是古板的相亲——这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刚见面不久的陌生人涉及到的婚姻肯定是令人难以预见的感情淡薄——可是手冢没有,他找的是从国中时就认识的千岁美由纪,千岁千里的妹妹,这代表什么?爱情?说实在的,尽管自己对手冢抱有绮想,但千岁还是无法想象手冢跟任何人处于恋爱之中的样子,代换成自己,也不能想象。
那眼下我究竟在做些什么呢?期望着改变什么?开始时千岁还跟手冢聊了许多夏威夷那边的安排,渐渐地也沉寂下去,直到手冢突然说:“这不是去羽田的路。”
“哦?我弄错了吗?机票给我看看。”千岁说这话多少有点心虚,从逻辑上来说,看错路和机票本身并不会有关系;正担心着,手冢没有停顿,从包里掏出两张机票递给他。
很快,这两张机票变成了碎纸片,全数扔在了高速公路上——完成了这件事,千岁倒再也找不到迟疑了,如同松了口气般地大踩油门,除了高声大呼,其他能在原地表达欢欣的举动都被重复了至少两遍。
“你超速了。”相对于千岁的热烈,手冢还是一贯的漠然,提醒着表盘上指针的动向。这句话让千岁意识到手冢的存在,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冢,手机给我。”由于刚才的疯狂行径,手冢本应该完全不理睬这样的要求,但手冢没有——折断了翻盖部分,手冢的手机与千岁的手机一起飞出车窗——千岁已经没有余裕思考为什么手冢会不拒绝他的要求任他摆布了。
今天的路况好得出奇,没有堵塞,没有维修,甚至前后连车都看不到,任凭千岁的车疾驰而过。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手冢安静得出奇,只是在车离开东京都范围的时候问了一句:“我们去哪里?”
“反正不是夏威夷。”千岁心情大好地回答;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清楚目的地在何处,仅仅是由于要躲避“夏威夷”这几个音节带来的热力而开向北方。
“我可以提出要求吗?”
“恩?”千岁没想过“被绑架者”可以向“绑架犯”提出要求。
“我要到海边去。”
“那好,我们去北海道吧!”千岁想起临走前美由纪为他想的理由,她说北海道,那我们就去北海道吧——那里有海,却是跟夏威夷完全不同的地方。
沿着公路,车就这样走走停停,全力向北海道赶去。一路寡言,一个只顾着开车,另一个也不看风景,只盯着车前方的路面,好像在倒数着时间期望着北海道。路上总是那么畅通无阻,千岁根本不需要集中注意力就能保证安全,于是他开始想象,想象夏威夷那边等不到新郎的场面,想象手冢家人无论怎么拨手机都无法接通的焦急,想象美由纪在联系不上手冢之后又急忙打给他却发现这两个人是一同失踪的猜想……或许根本不会有那么多,只要手冢在上车前告诉家人他将由千岁送去机场,那查车牌或者卫星定位之类,总会把这辆车找到。那一瞬间千岁有了干脆弃车——步行或是换交通工具或者搭顺风车随便什么都好,只要不继续待在这个肯定会被发现的密闭空间里。
但是,只有这个空间才是对手冢的束缚,如果离开这里,天知道手冢会不会调头就走,完全不顾自己的苦心,径直去赴那个岛国风情的婚礼。
那只有继续留在车上。千岁想起自己一直以来对美由纪的不满,明明是自己先知道手冢的,但就因为她不经意间与他熟识了,导致千岁自己成了“通过妹妹”认识手冢——至少看上去就有点这种感觉。于是有了现在的婚姻,于是有了现在的手冢,于是有了现在的他,于是有了现在这场荒诞的“劫持”——注定是要被找到,可还是要放纵这一次的压抑的洒脱。
“为什么不是我先认识你呢?”千岁问出声,却没引起手冢的任何反应。眼镜下的那双眼睛仍旧注意在车前的路面,只是过了接近五分钟才说:“很冷啊。”
千岁关上车窗,打开空调——愈渐向北,温度就一点点地降下来,手冢的衣物似乎都是为了夏威夷准备的,在东京都一带还可以维持,现在便不行了。空调的效力很大,不一会儿车厢里便有足以媲美南国的温暖。可就在这时,手冢还是说了句:“很冷啊。”这让千岁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足无措;他的不解手冢像是看见了,仍然是那句“很冷”,手冢边说边按下车窗,寒气四溢。千岁彻底呆住了,看着任性的重复着“很冷”的手冢,完全没有头绪。果然从最初相识那会儿就没弄清楚过手冢国光这张一成不变的面孔下究竟在想些什么,千岁想不出手冢在各种情况下都冷的理由,却想到了一个很是冒犯的办法——抓着手冢的肩膀把手冢拉了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等着手冢义正严词的挣脱,但事实上没有,而且,手冢停止说“很冷”,仅仅是靠在那里,持续的沉默,视线勉强越过雨刮器看向车外。
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千岁知道问了也白问,自己便住嘴,保持着这个姿势继续开车。如果我能早点认识手冢,至少能在他结婚前告诉他我的感情,会不会这样的场面就在生活中经常发生,而不是当它出现的时候我还会怀疑这是错觉。
甚至有种错觉,其实手冢真正需要的人不是美由纪而是他千岁千里。
千岁不记得以前开车去北海道时要花多久,这次他开了三天两夜,终于到了小樽。其间他们在经过加油站的时候买食物一同下车,除此之外完全没有离开过车子。到达小樽海滨时恰好是手冢和美由纪婚礼当天的清晨,千岁总算是舒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破坏了这桩自己不乐意看见的婚姻。
小樽这个城市的工业导向并不影响她的海滨的另一番风情,无人的海岸线上远远是清冷的机械,日夜不停地装卸着货船,昏昏沉沉地含在淡薄的天光里。在这坐东向西的海岸线上看不见日出海平面的场景,但千岁还是在公路上随意停车,下车离开了路面;走到半路,回头看手冢仍坐在车里,便折回去叫他下来看海。但手冢全无反应。
“你没想过这样肯定会被找到吗?”在千岁几乎要放弃拉手冢下车这目标的时候,手冢突然直视他,扔出这个问题。
“想过。找到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阻止了你今天和美由纪在夏威夷的婚礼了,千岁掩饰不住,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手冢很容易从他的神态中读出他的意思,转身从放在后座的包里抽出一个信封,交给千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机票,和一份请柬。千岁看到请柬上明确地写着手冢国光与千岁美由纪结婚典礼的日期——那个日子,是在三天后。
上当受骗了吗?所谓的“三天后”的婚礼其实并不适用于那个通话的日子,而是为现在困窘的自己准备的。“送我去札幌。”手冢帮他打开驾驶座旁边的车门,示意希望能去札幌坐飞机回去。
“不,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说婚礼“提前”?为什么要毫无反抗地跟着我走了一路?为什么要让我有所期待?为什么,为什么要坚持跟美由纪结婚?
“你没有注意过,她已经是‘手冢美由纪’了。”未完成的仅仅是婚礼,入籍这些手续方面的事情早就办好了;手冢提醒千岁,就算阻止了婚礼,婚姻已是既成事实,不可挽回的。
千岁并没有认命地上车,撕毁的机票是假的,婚礼的日期是假的,一路上的期许也成了假的,只有那该死的婚姻关系是真的,他根本无法理解,手冢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就如同给了他一个美好的梦,但梦总是有尽头,胆战心惊的现实,就仅仅因为,当初手冢先认识的是美由纪吗?
在陷入经常的悔恨之中时,千岁不可抑制地低垂着头颤抖,好像不能原谅的是自己,跟旁人没有关系。正咬紧着牙关,却感觉到柔软的触感缓解了自责的情绪——手冢探出车窗,贴上了自己的唇。
轻轻的触碰,然后就移走,手冢安坐在那里,仿佛事件从未发生过那般。
“我先认识的就是你,只不过,我们都没有跨过自己,没能有所交流。”手冢没有看向愣在车外的千岁,只是说着。千岁不用花多久就想透了他的意思——可他宁愿猜不出手冢的意思,现在提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上车,走吧。”手冢依旧是那样的神情,丝毫没有动摇的脸,让千岁想念了十多年的脸,最终还是没有属于千岁的脸。
忽然间有种错愕,这一个所谓的骗局究竟是从何处开始的?从刚才?从进入北海道?从离开东京都?从九州时通的电话?还是从更遥远的某处?
未来,究竟会怎么样?那果然是千岁根本无力看到的远处啊……
“去哪儿?”
“札幌,东京,然后是……夏威夷……”
——假如那时我们相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