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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更名换姓危情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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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今日风平观静浪,明朝流落他乡。乘风归去夜微凉,天涯离散苦,独饮地上霜。
花野蜂蝶相引戏,空余一寸离殇。烟花瘦马映斜阳。几声琵琶语,难诉恨绵长。
——寄调《临江仙》
我在回去的船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被佛娘抱进房间里。我侧身躺着,眼泪无端从紧闭的眼角滑出,渗进被褥,开成一朵颜色略深的小花。佛娘在我背对的位置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猜,她这是将白天买好的东西分门别类,准备分送给归家院的女人们。我深吸了一口气,可能因为胸腔的振幅太大,使她看出我在装睡,于是兴致勃勃地走过来摇摇我,示意我把分装好的胭脂香粉送出去。
我有些娇嗔,起床气还没过:“我才不去,那些姨娘、妈妈,我一个都不认得!”
她惊诧而不无宠溺地说:“好了,好了,我们一起去,顺便也让你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说着,把我拉起来,替我整理衣装。
出了房间,她拉住我的手,我不情愿似的往回缩,她却笑得愈加清甜:“朝云,在归家院里,杨妈妈最大,现在天色未晚,我估摸着姐妹们也大都在杨妈妈那里上课,我们先去看看,省的一家一家跑白费力气。”
我心里抗拒,为着昨日所谓“杨妈妈”说的话,佛娘亦是心中了然,她坚定地对我说:“对不起,朝云,我了解你的担心,可是‘是祸躲不过’,若是杨妈妈执意为你更名,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我想过了,她改只顾是她的,背着她的面儿,你还是朝云!”
我心里一沉,说:“这么说,我以后只能偷偷摸摸地当柳朝云吗?”
她眼里不忍的神情闪过,却咬咬牙:“朝云,昨日你已经表过态,难道要再出尔反尔不成?”
我的心像掉进冰窟,倔强地看着她,眼里流露出决绝与憎恶:“是,我接受改名,也接受瘦马的命。”
她攥紧我的手,指节因此而隐隐作痛,她说:“你不是瘦马,你是我徐佛的女儿,我要保护你长大,替你找到如意郎君,你看着,我说到做到。”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一步一步与她同行。
走到杨妈妈房前,两个七八岁的小姐姐亲热地迎过来:“佛姐姐,你可来了,我们这些天把你画的兰花小样练得可好了,绣在被子上真漂亮!”
佛娘似笑非笑:“莲弋、莲鸢恭喜你们,这玫瑰露你们拿去,算姐姐一点礼物。”说着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连忙拿起瓷瓶装好的玫瑰露,小心翼翼地搁在她们手心。
她们客气道:“这……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谢姐姐了,姐姐稍等片刻,我们去通报杨妈妈去。”
佛娘不再说话,直直站定,别过脸去。
她们进入房间,良久没有消息。佛娘不经意揉搓耳坠上的珍珠,因为用力,指尖隐隐发白,她勉强笑着对我说:“不等了,咱们进去。”
我不做声,同她走进去。
房间里一片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有人操琴,音似行云流水;有人作画,笔吐人间仙境;有人跳舞,仿佛洛神再现;有人放歌,声音一唱三叹……人多而整齐,不嘈杂,倒似精心排演般默契。杨妈妈坐北朝南,闭目自得,刚才两个姑娘替她捶腿捏脚,不言而肃的意味尽在其中。
我无心观看表演,只盯着刚才两个女孩,看情形她们什么也没说,玫瑰露也是鬼鬼祟祟藏起来了,正在心头暗恨的时候佛娘小声耳语:“不要东张西望!”我只好低头看着鞋上绣的嫦娥奔月图案,心好像也飞到广寒宫里去。
曲毕,佛娘拉住我的手走上前,半屈膝:“徐佛携女柳氏给杨妈妈请安。”她睁开眼睛,说话的样子暴露了她的恶俗愚昧:“彼其娘之,你今日跑哪去了?”
佛娘恭敬地回答:“这些日子朝廷动荡,归家院的生意也大不如前,佛儿见此特赶到松江采买些胭脂水粉,好让姐妹们打扮打扮,多接些客人。”
看着杨妈妈嘴角略略上扬,我的脊背莫名发寒,她很满足似的说:“好,归家院生意兴隆要靠大家共同努力,赚到了钱我杨万红自不会亏待你们,可是若是打着赚钱的旗号败我家业,你们还都不够料!”
全场蓦的沉寂下来,佛娘连声诺诺。
她掐着兰指指我一下:“这孩子改名的事怎么说啊。”
我抬起眼皮与之对视:“还请杨妈妈定夺。”
她笑起来鲜红的嘴唇微微颤抖:“好,就随我姓杨,‘杨’和‘柳’本就是一家,比跟徐佛姓多一份人情味,况且来日出去打着我的名号价钱肯定不会低的。”
我压住心中的不满:“谢杨妈妈。”
她伸出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颊,黏腻的汗液把死皮泡得疲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肮脏厌恶,她的汗液流到我的嘴里,我忍住干呕听她说:“名就叫‘爱’吧。我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是归家院的文化气息还是有的,我也知道这《诗经》里有这么一段: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你看,男男女女,那里逃得了一个‘爱’字!”
我用劲撇开她的手,半跪着行礼:“杨爱谢杨妈妈赐名。”
她看了我一眼:“嗯,礼貌学得不错,知道答谢;规矩就差了点,你这般唐突推我,我这么大年纪要是有个好歹来,你看怎么办?将来如若这样推客人,归家院还要不要开了?莲弋,我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你把《女论语》‘学礼’那一段说与她听听。”
莲弋正喝着白芍、白术、白茯苓煮的“三白汤”,乍闻此语迅速将手中汤碗小心置在桌上,杨妈妈白她一眼,她眼里流出恐惧的神情,又赶紧清清嗓子,说:“是。《女论语》有云——
凡为女子,当知礼数。女客相过,安排坐具。
整顿衣裳,轻行缓步。敛手低声,请过庭户。
问候通时,从头称叙。答问殷勤,轻言细语。
备办茶汤,迎来递去。莫学他人,抬身不顾。
接见依稀,有相欺侮。如到人家,当知女务。
相见传茶,即通事故。说罢起身,再三辞去。
主人相留,相筵待遇。酒略沾唇,食无义箸。
退盏辞壶,过承推拒。莫学他人,呼汤呷醋。
醉后颠狂,招人怨恶。当在家庭,少游道路。
生面相逢,低头看顾。莫学他人,不知朝暮。
走遍乡村,说三道四。引惹恶声,多招骂怒。
辱贱门风,连累父母。损破自身,供他笑具。
如此之人,有如犬鼠。”
我倔强地看着他们,觉得我的行为与她们所说的并无干系,杨妈妈徐徐开口:“这些以后还要徐佛慢慢教你,不过也慢不得,万一下次你再这样大不敬地推我,我便毫不客气,放只狸猫在你裤腿里,从南边传来的‘打猫不打人’的方法依我看好得不得了。”
佛娘忙走上来打圆场:“这是说什么晦气话呢,杨妈妈,快看看这西域红蓝花胭脂多衬你的肤色,我买的时候就觉得这颜色妈妈用了一定显得贵气,咬咬牙用我自己的月俸给妈妈买了整一斛呢!”
杨妈妈捧着佛娘精心准备的景德镇八仙过海釉上彩胭脂盏,笑得合不拢嘴,把教训我的事情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佛娘趁热打铁:“姐妹们,别干看着啊,我已经给大家分装好了,因着是上好的物件,珠粉、檀粉、金花胭脂、绵胭脂、胡胭脂、铜黛、螺子黛、青雀头黛、玫瑰露,样样都有,大家只消每人交十两银子就好,请把银子交给我女儿杨爱,凭杨爱写的条子到我这里领。”
“好啊……我要!”
“慢点,等我回去拿银子!”
“别抢光了,我也要!”
“……”
整个屋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都生怕抢不到似的,我也忙昏了头,一时间忘记改名字带来的的戚哀。
“哎呦,徐佛,我平素是真心把你当姐姐待,我好心帮你绣被褥,你这是给了我甚劳什子啊!”莲弋忽然惊叫起来。
“怎么了?这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你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杨妈妈喝声道。
“妈妈,莲弋知错,先前徐佛偷懒,仗着年纪长支使我和莲鸢帮她绣您派她绣的褥子,我们想都是姐妹,平日里也该互相帮助,也就同意了。今日绣成她为了答谢赠与我们每人一瓶玫瑰露,我刚刚在手腕上使了一点,这一会,起了这么多的红点啊!”
杨妈妈心疼地说:“哎呀,过来我看看,还真是!”
莲弋嘟起嘴:“因为妒忌我们年轻,她平日就爱欺负我们姐妹俩,妈妈,今天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杨妈妈鼻子闷哼:“徐佛,她说的可是真的?”
“不是!”佛娘语气坚定。
“怎么不是,全院只有你买了玫瑰露!莲鸢可以作证!”莲弋叫嚣着。
“我也能作证佛娘是清白的!”我气不过扬声道。
“都给我闭嘴!彼其娘之,成什么样子!”杨妈妈一声大喝,“徐佛,你说。”
“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我知道,我绝对没有做过坏事!是她们要学我绣花,让我给她们画个样子。”佛娘义正辞严。
“说话这么避重就轻,看来你确实在玫瑰露里动了手脚。”杨妈妈失望的眼神凌厉锋锐。
“没有!”佛娘语气温柔决绝。
“看来你是不打算招了,太阳就要落山了,姑娘们还要招待客人,徐佛,你今日就跪在这里思过,明日再慢慢细究。杨爱,你也回去,把《女论语》抄十遍,有不认识的字就去问莲鸢,明天早上交给我。”杨妈妈揉揉太阳穴,眉头锁成一个“川”字。
姑娘们像开了锅,把佛娘准备的脂粉扔在地上,瓶瓶罐罐摔了个粉碎,又死命抢我手里的银子,把我的双手抓了一道道的血口子。我呆呆站定,不怒不怨,待人散尽,亦是岿然不动。杨妈妈有些不耐烦:“莲弋、莲鸢,快把这个扫把星拉出去;杨爱,别忘了你今晚的功课。”
我挣扎着,却无力摆脱,手背隐隐作痛,我开始怨恨徐佛买我到归家院,我咬咬牙,决定绝不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