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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更漏雨声有情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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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年少难得佳韵,是夜露深天暝。寒指笔何坠,万缕情思成信。佳音,佳音,共患难心相印。
——寄调《如梦令》
我看着地上自己一步一步挪动的脚迹,心下寂寥烦闷,如同吃了粘糯冰冷的点心,吞也不得,吐也不得。
折腾一天,院里已为我清理出自己的房间,陌生的小路,曲折回环,每一个转角转成心尖难展的弯。我在心里一遍遍重复:不要管她,我恨她。
早早梳洗,坐于窗前,归家院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不知哪位公子戏谑地做了《调笑转踏》,惹得姑娘们百灵鸟般的笑声穿过小树林,飞过窗棂,落在窗台的牵牛叶上,继而又像冬雪一般消逝不见;秦淮小调柔软地在远处隐约响起,听到的人,或许连骨头也要融化了;循窗而望,那浅着一袭白衣的倩影,随韵而动,不知是哪个姑娘将欲羽化登仙……这些美好,似乎注定成为我生命里的一部分,哪怕是我从来未曾想象过的轨迹。
银汉黯然,灯火璀璨。迷蒙中,感到无论天下之大、归家院之小,我之于彼,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这世上,如果没有我,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江河仍然东去不回。可是于我而言,万物就是我唯一的世界。想念,想念娘亲身上的梨木甜香气味;想念娘肚子里偶尔凸出的小手小脚;想念梅染质朴动人的歌声……
然而现在我只有佛娘。
她还在杨妈妈那里,出门转两个弯就能看见,我们,如此之近。心里有两个打架的小人,是的,我想我还不够坚强,我没有办法假装不见她把我买到烟花之地的事实。
心中酸涩愈发沉重,我跌跌撞撞地在书橱找到手抄《女论语》本,寻了纸笔意图静一静心。我照葫芦画瓢地描摹字迹,虽然看书识字基本不成问题,但是落笔歪歪扭扭的字迹春蚓秋蛇更加扰人心绪。我尽力写得好看些,着重笔锋回转,不曾想却是弄巧成拙。大脑一片空白,提笔的手颤得宣纸上晕开墨迹点点。一张,两张……窗外由嘈杂至清静,滴漏声声添得一层又一层凉寒。案上的废纸叠成一沓,勉强可以入目的也仅有十张。夜风裹着清露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我的裙裾不知不觉竟已湿透。
仔细用笔架重做纸镇压住明日要交的功课,拧了拧裙上的露水,我走到窗前,天空一片深蓝。我不懂为何夜色里的天幕如此压抑,一如不懂人世间万种风情。可能,所有的疑问,等到长大,答案就会揭晓了吧。
极其困倦却戚戚无法入睡的感觉很难挨,目光四处流连找不到焦点,散漫间看见书橱一本《儒门事亲》不觉嘴角放松地浮出一丝笑,转身上榻和衣入梦,梦境酣然。
第一声鸡鸣很快传来,虽然睡得并不久,睁开眼睛却感觉足够清醒。莲鸢与莲弋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偷看我并非不知道,却只作无视她们的落井下石。悠然洗漱,待一切事毕,取来昨晚手抄的帖子,大方向门外招呼:“莲鸢、莲弋姐姐,快进来歇歇凉,是杨爱起晚了,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姐姐们见谅。”
她们面色大窘,却不得不强作若无其事,莲鸢用左手两根手指拽着莲弋的袖子,剩下三根玉葱般的手指因为深深陷入手掌中而泛出失血的苍白,她一边举步欲跨过门槛,一边扯了扯嘴角的笑容:“我与弋儿妹妹向来厌恶好吃懒做,今日晨起吊嗓,没曾想扰了爱妹妹清梦。”说着由于拉得迅速,莲弋脚下轻微趔趄。
我双眸中的笑意未减一分,反而亲切地拉住莲鸢的右手:“姐姐之勤勉确让妹妹汗颜,天色未早,想必姐姐们尚未进早点,若是不嫌弃,今儿就在妹妹这里将就将就。”
“你?小不点儿,你会做饭?恐怕不给我毒死也要出什么怪味道把我恶心死吧。”莲弋上前一步,声音高了一个八度,不知是吊嗓过度还是怎么,听起来倒是蛮像个破锣。
莲鸢皱了皱眉头,不说话也不阻止,静待莲弋说完才松开手,似笑非笑地:“莲弋,你胡说什么,杨爱妹妹无依无靠,失了姓名还这么坚强,你我姐妹二人该向她学习才是。杨爱妹妹,莲弋快人快语,你可千万不要见笑。”
好一个笑里藏刀!我暗自一怔,好像怕被发现似的连忙说:“怎么会呢,姐姐。杨爱确实无依无靠,姐姐就是我的亲人,日后要麻烦姐姐的时候,还望姐姐不要嫌弃杨爱才是。”
莲弋欲说什么,莲鸢向她使了使眼色。我装作无视,顾自把昨日罩在纱下的点心温一温。
“姐姐们请尝尝,莲弋姐姐说的是,杨爱的确不会烹饪,这是昨日从厨房领的糕点,不知姐姐是否喜欢。”
吃饭间,彼此无言。
饭后,我取了铜盆来净手,莲鸢手上的指甲印还依稀可见,她用手巾意欲遮挡,说:“爱妹妹,不要怪姐姐,是佛姐姐犯错在先,听姐姐一句劝,把杨妈妈给你任务完成,别管徐佛,以后和我们姐妹一起,我们虽比你大不了多少,但是完全可以罩着你,你的辈分也能上一上。””
我坚定地看着她:“还请姐姐们陪杨爱一起去杨妈妈那里把昨天的功课先交掉吧。”
莲弋一副不解的样子,莲鸢笑说:“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
我们一起来到杨妈妈房中,佛娘正在西南角跪坐着,形容憔悴却衣冠整齐。看见我来,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仿佛溺水的人找到那根浮木,我见后故意别过脸去。
“杨妈妈早,杨爱来向您请安了。”
“好,别跟我套近乎,十遍《女论语》可都抄好了?”
“是,杨爱犯的错误,哪怕不睡觉也会弥补,就在这里,请您过目。”
“嗯……嗯……量是完成了,质嘛,勉强过得去,你的书法看来是要好生调教啊。”杨妈妈微蹙眉头,抿了一口茶。
我看了看:“杨妈妈,我会注意,您饮的这富丁茶虽苦,但夏日品饮确是再好不过,滇地生产更是消暑解渴之佳品啊。”
杨妈妈赞许地说:“不错,正因如此,本月院里各房都配了此茶,你昨天回去没有喝?”
我低下头:“实不相瞒,昨日只顾誊抄《女论语》虽然将近一夜,但拿得出手的不多,没有心思想其他事情。”说完只觉背后一道目光迅速黯淡下来。
杨妈妈笑着:“一心一意是好事,你要不要也来一杯?那些小丫头平日自己矜贵自己,都说嫌苦,就个人搀些甘草一同泡。”
“谢杨妈妈,只是杨爱刚刚胡乱吃了点早饭,此时怕不适合喝茶。”
“没关系的,我虽是乡鄙之人,没什么主见,也晓得饭后喝茶利于消化,这喝茶的事,断不可受人左右。”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杨妈妈实在过谦,院内藏书甚多,可见您的博闻强识,杨爱昨日偶然看见书架上有张子和《儒门事亲》,便想到了书中精髓‘本草明言十八反’。”
“哦?十八反?我素爱养生,你倒是说说,是哪十八反呢?”
“张子和所谓十八反,即 ‘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我一字一顿清晰地回答。
杨妈妈若有所思:“你之前说你一心一意,那你现在再说说,这话我能相信几分?”
我没有说话,杨妈妈浅浅笑了:“也难为你这孩子,昨日晌午厨房煲汤,撒了芫荽提鲜味,刚才什么富丁茶也是你早就想好的措辞吧。”她的语气里有肯定,也有不肯承认的轴劲。
我深知否认毫无意义,定了定神说:“是,杨爱斗胆,望杨妈妈彻查此事,还佛娘清白。杨爱既已成为归家院的一份子,来日必定会为归家院带来丰厚的利润,以报杨妈妈的恩德。”
杨妈妈眼里满是肯定:“好,通过此事,我亦不能轻易信你,待我细细调查,徐佛,你先回去,客还照接,在我查出结果之前,客人给的小钱都上交归家院。”
“是!”佛娘声音微颤,却久久无法站起,我忙起身去扶,她的眼泪奔流打湿我一夜未换的衣服。
走到佛娘房间的路虽短,却被我们走得无比漫长,时光好像在这里停滞,一走就是无数光年的模样……
“佛娘,今日是你二十五岁的生辰,想要什么礼物?”
“这九年,有你就够了,我最喜欢的礼物就是我的好朝云!”
“佛娘你又拿我打趣。”
我仔细插着坠了宝石流苏的花钿,铜镜里的人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乌色头发一泻而下,像极了夜色下的瀑布,两只眼睛只一眨就像有说不完的话,嘴唇泛出少女健康的红色,牙齿闪烁贝壳般的珠光,就连身形也比佛娘当年多了几分韵味……
“好啦,我的好姑娘,别照啦,你可知道,丞相周道登要告老还乡了?”
“不知道啊,知道又怎样?”
“哎呀你是不晓得,他老母年事已高,他此番回来定要给母亲招一个侍婢,你这样漂亮干净,要是选得中,虽然是服侍别人的差事,但是将来不用卖笑聊生了,多好的买卖,你可要留心,我若不是成了老女,一定是要和你抢的。”
我?
去做侍婢?
我笑着把钿头摆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