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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一百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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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香港,我和陶冶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和机会和他去说那件事,或者是我没有想好怎么去说去面对。除了某天晚上对他的殷勤置若罔闻以外,生活照常。
Amanda和John的婚礼现场,因是自助餐形式,同事们难得聚众闹笑。
满场的玫瑰鲜花点缀,熏得我直摇头,叹,今年夏装他们夫妻二人是要出个系列叫“火玫瑰行动”吗?惹来一阵笑,马上有人反问,那你和总监不能输给他们,出个什么行动?
陶冶一改严肃,笑问:“你们给想个名字?”
Sam,我永恒的好姐妹,说:“黑白配。黑面神配白里透红。”
这话夸得我得意,和Sam胜利击掌,陶冶的笑脸马上黑了。
“各取一个字母,TM。” 当伴娘的Wendy挽着她的新男朋友打圆场。
“TM?”营销部的Elen立刻反应说,“trademark?”
“是甜蜜啦。”Wendy的小嘴一向甜。
“还是他妈呢。”Sam一向捣乱。
众人哄笑。
……
在笑声中,我脑海里闪现这两个字母的时候,只想到一个词——“透明”!
透明……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透明可言?我还有什么透明可言?
我再无心插科打诨,走到偏僻处倒果汁。
“只喝水不吃东西,减肥?”有熟悉的声音问我,我从心不在焉的神游中抬头,看见那个有着世界上最柔和面容的心理医生,她盘子里还有剩下的半块咖啡蛋糕。
惊喜万分,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们三年多没有再遇见过。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的笑容,没有寒暄和陌生,就像多年老同学,问:“哪个是你先生?”
我指指此刻正在应付一群以下犯上的同事的陶冶,无奈:“那儿!人家贵人事忙。”
“哦?”她循声望去。此刻陶冶正好望过来,见我指着他,眼神扫描了一下我旁边美女的脸,发过来问号“你在说我什么坏话”,我翻了个白眼,装作懒得搭理。
“看来你们现在感情很好。”她笑。
我勉强笑笑。我们是感情很好吧,所有人都看得出。
“你好像有什么新问题,和之前的完全不同的新问题,没法解决么?”她看似不经意问出。
我在心里吃惊,心理营养师,还是有执照的,太可怕了。
“嗯。其实可以解决,是我不想解决。”被看出来,索性也就不装了。
“有时人就是喜欢自己和心里那个假想敌斗气,想凭什么呢,我要来解决你,你算什么,你凭什么主宰我的心情。”她笑得那样深邃。
是的,我知道那个敌人在影响我,但是凭什么,我不服,所以我不想去料理。
“有任何问题,随时找我!”她拍拍我的肩,适时走开。
跟着一群人闹完酒店,又去了他们的新房,所以第二天周末家里电话响起时,我一看才八点多,不情愿地接起来,没想到是我父亲,他说过来谈事情,想见见我。
挂了电话,恍惚了几秒,才迅速穿戴起身。
陶冶早不在身边,那小两口去度蜜月,重担又落在了我们身上,不知道他几点起来在书房整理图纸资料的。
我换好衣服进客厅的时候,瞄了眼书房,并没有人。正欲开大门,陶冶进门,手里提着一堆打包食物,拦住我:“要出门?”我点头,我爸在等我。“那也吃口东西再出去,我专门去买的,你最喜欢的流沙包。”
他虽然一向对我细心体贴,但终归是个男人,并不喜欢将对我的感情表现在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上,我也有些惊诧。若以前,我也一定可以和他闹着拗着不吃,可今天没有,坐下来默默地就端过粥开喝,他在旁边帮我剥着鸡蛋。我们都觉得彼此最近怪怪的吧。相敬如宾,其实是一种一点都不美好的情感模式。
吃完饭,赶到威灵顿街那间茶居,父亲已经坐在靠窗的榻榻米上饮茶了。整个大厅就只有他一个客人,见我来,他示意那个正在表演茶道的服务员也离开,我坐上去,脱掉大衣,有点疲惫地说:“爸,等很久了?”
他一边亲自帮我倒烧好的茶在紫砂杯里,一边乐呵呵地讲:“不要紧。”
我捧起那杯茶暖了暖手,喝一口,一言不发。这么多年,我习惯在他面前沉默。我们总是要沉默一阵子,才开始说话。
他把正在冒热气的壶盖上盖,不经意地说:“你妈妈把事情告诉我了,你不要怪你妈妈……”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他今天见我会说什么事,于是打断他:“我从来不会怪她,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她没有对不起蒙歆过,更没有对不起我,我们都没有资格怪她。”
他尴尬半秒,叹气:“是的,你妈妈从来没有任何地方不是,错的,都是我。”
我不作声。
他再次叹气,一口茶到嘴边,最终没有喝,说:“对你们三个孩子,我永远都歉疚。你和涛涛本来可以在幸福的家庭长大,都因为我毁掉的。涛涛不懂,可是你从小就懂……囡囡,所以在你愿意叫我爸爸那一天,我知道,是你在让步。至于蒙歆,蒙歆是因为我的错误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然后又因为错误,而匆忙离开这个世界,我对她的内疚和对你们的内疚是不一样的……”
我突然就望着茶杯双眼朦胧,说到蒙歆,几乎内心就要发抖:“爸,别说她了……”我的声音轻而颤抖,充满了恐惧和仇恨的力量。
他握紧茶杯,果然没有再说话。
我们又沉默了很久,我才理清我的思路开口,还是没有压抑住所有的激动:“好吧。说她。她错误地来到世界上,就可以让别人离开这个世界吗?”我闭上了眼睛,又想起了我无辜的轻盈。“不管你和妈妈甚至小蕾阿姨对她有多内疚,觉得她可怜,我都不会觉得。你的错是你的错,她的错是她的错,她的错,永远都不应该得到谅解。”
爸默默点了点头,蒙洁,爸明白你的感受,明白!你恨她,或是恨我,都没有错!
我摇头:“我恨你?爸,恨一个人要多么大的毅力?你始终都只觉得,我恨你怪你,你为什么不觉得,因为,我爱我的父亲呢?”
他愣了。我勉强用笑遮掩一下自己想哭的情绪,说,从小就不承认你带给我最多的伤心,让你看到我不屑我不稀罕父亲……
爸,你记不记得,我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学自己回家,你那天没有开车,我刚从便利店出来,低头在清点自己刚买的东西。你迎面走过来叫我一声“囡囡”,我手里的东西洒了一地。你帮我捡起来,开玩笑说怎么看见爸爸吓成这样,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充满敌意地掉头走开。你问我,你去哪里?我指左边说,我回家!我也问,你呢?你尴尬地指右边回答我,你也回家!我冷漠地说“哦”,然后匆匆擦身走了。
三十多岁的我,在父亲面前第一次流下一颗眼泪,不多,就一颗,却是我三十年来心底最沉重的一颗。我说爸,为什么你叫我女儿我叫你爸爸,我们都说回家,却要走不同的方向?
我努力用茶水冒出的热气来温暖我的手:“爸,因为在乎也留不住,所以才故意不屑。对你,对陶冶,我都曾经这样过。对轻盈,也是这样。这种无能为力,太让人伤心了。”
对蒙歆,我不愿承认,也是因为在乎,却无法阻止,太让人伤心。
他眼眶红红,递过来一张纸,说,蒙洁,我知道你痛苦。
我接过擦干眼泪,坐直:“不,我不是只看得到的自己的痛苦,我知道不只我,蒙歆、妈妈,或者你,甚至颜蕾,我们各自都必须承担自己背负的痛苦。但是自己的痛苦不可以随意转嫁成别人的痛苦,即便蒙歆这么做了,你们认为我不过多承受了一份她帮我改变的命运罢了,她却承受了死亡的痛苦,她用死谢了罪,就应该得到原谅。不!其实不是的!用无辜的人的死来惩罚自己去死,这样的死亡一点都不等价,她还是个千古罪人!”
爸默默去拿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绿色的日记本,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递给我。他说:“你妈妈告诉我,自从她看后,就放去了蒙歆的墓碑旁边,蒙歆一生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死后,让这些残留的记忆去陪伴她,她的世界,只有她自己懂。我去她墓前看她,顺便拿回来了。”
我呆呆地接过那本日记,像是接过一颗炸弹一样,接过它的一刹那我才明白,其实我抗拒看。我抗拒去理解蒙歆,我抗拒看到她谋害轻盈的细节,本质是——我抗拒她的苦衷,我抗拒对她可能的一点点恻隐,也抗拒对她加深恨意。我已经不想承受了。
“蒙洁,你人生的每一步,我和你妈妈都没有替你规划过,你一步一步自己走到今天,选择城市,选择感情,选择爱或者恨,选择忘或者记,都不容易。作为你的父母,我们为你做的,比为蒙歆和涛涛做得都少,事到如今再做什么,你似乎都已经不需要了。关于蒙歆的日记,你妈妈想瞒你,而我想要给你,我和她观点不一样,但本意是一样的——我们想为你做点什么,不让你孤单一个人面对真相的残酷。看到或者不看到,都不希望你永远活在痛苦的回忆和被回忆影响的余生里,艰难前行。”
父亲最后这句话,让我在回去的车上泪流不止。
到家的时候,是中午了,孩子已经起来在家里四处窜,Mary在厨房客厅来来回回,陶冶在书房和卧室间穿梭,我擦干眼泪,给自己找借口:我今天好像没有机会和空间去打开来看蒙歆的日记。
把日记本悄悄放进卧室时,电话响,接起来是蔓藤,好意外,我们六年来未曾有过联系。她在那头通讯不好吧,电话杂音很多,她说近几年一直没机会联系你,还好吧蒙洁?
电话里的杂音让我觉得声音从天边传来,我说,还好,还好,你现在……还在西藏吗?
她像藏民那样爽朗一笑,说没有啊,在云南香格里拉,这次固定下来了,住在一个还算改革的很好的村子里。经常看到有旅游车经过,便想到你,你们……
“有空来玩吧蒙洁,从丽江坐四小时大巴就到了。”寒暄末了,她发出善意的邀请。
我空洞地笑笑:不敢去。
过去没有去成的地方,物是人非,再不敢重提。
我从下午坐到傍晚,在卧室的床边,日记本就放在床头柜边我的抽屉最下面。当我吸一口气,终于决定拿出来看时……还没等拉抽屉,门就开了,我赶紧收回手,陶冶进来问:“太太,又在发呆?”我不自然地笑笑,他走过来,靠近我,我在思考硬着头皮承受拥抱和亲吻,还是如前两日的淡漠般借口推开……
电话铃阻止了我的矛盾,孩子在客厅里先一步接起来,然后奶声奶气地朝卧室喊:“妈妈,楚阿姨找你。”
我趁机离开陶冶,起身去接电话。楚妤的声音像一潭死水的微弱涟漪:“蒙洁,你现在能来趟医院吗?”我一听觉得事情不太妙,忙问:“是不是老板有什么事?”她不是说过两天出院吗?
她说你来吧,先别问了。
出门时陶冶说他送我,我推脱不用,你画图纸。坐上计程车,窗外开始下雨,短讯提示,陶冶说:蒙洁,下雨了,我等下还是来接你吧?!
我按了回复,最终,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