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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明月光(下) ...

  •   “子衣!”
      正随婉清前行的众人,忽然听闻这个原本不该出口的名字竟被人突然唤出,不由得一齐顿下脚步,转头望去。
      只见蜜姬早忍不住,竟飞奔上前,一头扑进子衣怀里,紧紧搂住了子衣:“原来子衣真的没事!蜜姬好担心呢。”
      子衣轻拍了拍蜜姬的后背,宽慰道:“蜜姬妹妹,不用担心,子衣确实无事呢。”
      “蜜姬公主,莫忘了我们今晚在此做客!”子衣一怔,秀芳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已一把抓起蜜姬后领,强行带离子衣的怀抱。
      “李秀芳!”蜜姬挣扎着又气又恼,“你竟敢…..”
      婉清瞧着眼前的两人,悠然道:“两位公主,不若此时便闹将出去,让整个洛阳城都知晓此人夜宿牡丹阁,而婉清则更加乐意,”婉清忽然加重了语气,“就此退出乐艺生涯,从良!”
      “你!”秀芳抿紧了唇,怒视片刻,却终是平静下来,怡然道,“尚大家果然善于说笑。如今,整个洛阳皆知,今夜你我将彻夜长战!”
      “秀芳公主!”子衣终于着急地唤道,毕竟,秀芳和蜜姬都不该再来此处!
      秀芳回望了子衣一眼,如玉的眼波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闪过,却又生生忍住别转过头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房夫人见众人气氛异样,赶忙陪笑道:“今夜这么好的月色,咱们可别耽搁了时辰,还是去赏月论棋的好。”言罢朝杜夫人、秦夫人使了个眼色。
      杜夫人立时会意,挽了蜜姬臂膀,笑道:“殿下,我等莫误了这良辰美景,还是快些随尚大家前去观棋才好!”
      秦夫人亦向婉清颔首笑道:“有请尚大家了。”
      婉清嫣然一笑,抬手让道:“诸位请。”
      秀芳深深望了望婉清,那人原本明媚的眼眸,此时却凝神定气分毫不让,秀芳微微一笑,转身而去,只与婉清擦肩而过时,若有若无地似有低语飘过:“无论如何,那人,我都会带走!”
      婉清一怔,秀芳已越过她前行而去。
      蜜姬神情复杂地望了望婉清与秀芳,又悄悄回望了一眼子衣。那人立在一旁,正忧郁地望着眼前的这些女子。那人的神色,仍是那般的温柔,那般的忧伤,那般的黯然,可也,那般的令自己牵挂。蜜姬轻轻叹息一声,回过头来,默默随众人前行。

      秦夫人见众人走远,遂踱到子衣身边,低声道:“你秦大哥托我转告你,今夜,他会在外面与咬金一起巡逻守护,直到你安然离开花满楼。”
      子衣心下一热,感激地道:“有劳秦大哥和程大哥了!”
      秦夫人又望了一眼远去的众人,含笑道:“纵是卓小姐那里,也只管宽心。君然小姐十分聪慧,已带了府中之人出城去看望姨娘,并对外宣称,是与你同行。”
      子衣紧张道:“君然她……她可曾受到惊吓?”
      秦夫人抿唇笑道:“卓小姐姨娘那里,以及潇府,都已派了人暗中护卫,断不会让你的心上人受半点儿惊吓。只是,”秦夫人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些,“恐须子衣安然回去,才能令君然小姐欢喜呢。”
      子衣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深深揖谢道:“子衣谢过大嫂!”

      房夫人瞧了一眼正在低语的子衣与秦夫人,自言自语道:“我的佛祖天神呐,万幸卓小姐今晚不在这里,否则,只怕不是这牡丹阁被拆掉,而是子衣要从这楼上跳下去了!” 言罢,禁不住又抚了抚胸,方觉得心脉稍微平稳了些,却丝毫没有留意到旁边拐角处站着的一人。
      这人一身药徒装扮,只苦涩地盯着那个呆呆立在梯台处的人儿,而那人似是也有所感应,下意识地回望过来,小药徒一低头,垂首侍立一旁,静待众人远去。

      “喂,木头人!说你呢!”
      正沉浸在思索中的子衣唬了一跳:“莲儿姑娘……?”
      “原来还没变成木头!”莲儿狠狠地瞪了子衣一眼,“今夜,你就给我乖乖住西厢房那里最偏远的一间,就算天塌下来,你都不要再给我出来!哼!”

      这是一间三开间的大屋,迎面便是正堂,左手边是一间乐器室,右手侧则是卧榻之室。
      子衣随着莲儿进入正堂之内,只见一扇一人高的美人屏风立在面前,那美人婀娜多姿,举手间风情自生,侧身回眸处明媚动人,正是婉清的画像,屏风下方一行小字:吴道子。
      吴道子?这人不是传说中的画作大师吗?子衣快步上前,俯身细细查看:这要真是吴道子的真迹,若是带回21世纪,那可得卖多少钱呐!
      “咳咳!”
      子衣一怔,回过头去,只见莲儿咬了牙讥讽道:“刚才还人模人样,怎么,现在看见我家姑娘的画像,便如此不堪了?”
      子衣看了看自己,她正抱住这屏风的下摆,脸凑在屏风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像是急不可耐地抱住画中美人儿的大腿,在这屏风上摸来摸去,简直是色中饿鬼,动作极其不雅……
      子衣脸一红,讪讪起身。

      “喂,你过来!”
      子衣踌躇着随这个女夜叉越过屏风进入正堂之内,却见莲儿蓦然立住,目光死死盯住自己,尔后,才缓缓移向屏风。
      子衣随着她的目光望向屏风,心下顿时一跳:那屏风向里的这一面,竟是一个翩翩佳公子,那佳公子正低头思索,眉宇间一点淡淡的忧郁离愁,却丝毫无碍他绝世的风华与俊秀。那是…..
      “不错,那是我家姑娘亲手所画,”子衣怔怔然回过头来,莲儿的目光一瞬不动地凝视着她,只缓缓迫近了,“为你所画!”
      子衣心下一紧,咽了口唾沫:“在下,实感惶恐。”
      突然“锵!”地一声,子衣骇了一跳,只觉眼前一花,一把匕首已抵在自己咽喉之上,莲儿咬牙切齿道:“潇、子、衣!你就只有这四个字么?!我家姑娘日夜对着你的画像伤心,你就是这么回报她的么?!”
      子衣被匕首压迫着,艰涩回道:“莲儿姑娘,恕子衣无能为力……”
      “你为什么对我家姑娘如此薄情?!”莲儿恨声道。
      “莲儿姑娘,非是子衣薄情,而是,子衣实在不配尚小姐,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子衣叹息道。
      “你还敢花言巧语!”莲儿怒气更盛了一层,匕首压得更紧了些,子衣只觉脖下生疼,禁不住被莲儿逼着向后退去,直退到了墙边。“你就只配你家里那位卓小姐,是么?”
      “这……君然她…..”
      “她什么?你若真是欢喜那位卓小姐,为何不早早成婚,也可断了我家姑娘念头?哼!如今,婚也不成,却在这洛阳城里处处留情,让这一众小姐为你魂牵梦绕,伤心断肠。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子衣心中暗暗苦笑,若能与君然成婚,便是刀山火海她潇子衣也愿意去试,纵是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自己是个女子,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教她如何向君然开口?明知自己身份不配,她又如何能腆着脸贻误君然的终身与名节,去向卓夫人提亲?
      “怎么,无话可说了?”莲儿见子衣黯然无语,不由得更加生怒,“我从未见过我家姑娘会为哪个人如此伤心!今日这事,也全因为你!姑娘她屡次约你,却屡次见不到你,只能在心里思念抑郁,才会酒醉等你,才会让李元吉那畜生生出歹念!你如何对得起我家姑娘?!”
      子衣一震,内里的愧疚再次翻涌上来。她今日拼着小命不要,也要去救婉清,就因她非常清楚,这祸水是因自己而来。若非自己惹怒李元吉,李元吉不会在花满楼使强以泄心头之恨,若非自己未向婉清道明身份,婉清就不会对自己种下情根。终究,都是自己的错。
      “莲儿姑娘,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我家姑娘呢?你是她命中注定的姻缘,你现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你,你到底是属意卓小姐,还是安阳公主?抑或是那位蜜姬公主?你若是不欢喜我家姑娘,为何又拼了命地去救她?若欢喜她,又为何屡次拒绝她?你刚刚,又差点儿毁了我家姑娘的清誉!你若是君子,又为何处处惹下情债?若是禽兽,又为何不敢接纳这些女子?你到底,是何等样人?!”

      “笃笃!”两声清脆的敲门声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道:“莲儿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莲儿怔了怔,低声恨恨道,“日后,你若敢伤害我家姑娘,我绝不放过你!”言罢收起匕首,招呼道,“小药徒请进。”
      “莲儿姑娘!”莲儿闻声回头,只见那人立在墙边,似是有些无奈,又有些伤感地望着自己,“子衣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包括尚小姐!”
      莲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耳畔却传来那人仿佛沉重地以致有些模糊不清的语声:“请转告尚小姐,潇子衣这个人,压根谁的姻缘都不是……她其实什么都不是……”
      这人又在推诿!莲儿忿忿然转身出了房门。
      “多谢莲儿姐姐!”莲儿一怔,却见小药徒立在门首处,端着水盆正准备进门,只柔顺地垂了眉向自己称谢。
      这个小药徒,怎么每次都出现得恰是时候?房内的那个人,运气也忒好了些!

      “莲儿姐姐,几日不见,一向可好?”才出了房门,一个身形婀娜面容有些害羞的女子立在廊下,向莲儿笑盈盈一礼。
      “张霞妹妹?”莲儿咬了牙,似笑非笑道,“妹妹这是来做什么?莫非你家公主下棋也要那人来陪么?”
      张霞含笑垂首道:“莲儿姐姐说笑了。我家公主今日拜访尚大家,特地备了一些薄礼,请莲儿姐姐笑纳!”
      莲儿望了一眼张霞手中的两个锦盒,意味深长地道:“怕是公主之意不在礼罢?”
      张霞稍抬了抬眼:“公主殿下说,明晨清早离去时,恐有些湿寒,所以,特备了一套公主府的家丁衣裳,烦请莲儿姐姐转送那人。”
      “张霞妹妹!”莲儿登时瞪圆了眼睛,“这里是牡丹阁,不是公主府!你家公主,也忒使强了些!”
      “姐姐这话从何说起?”张霞一副不嗔不恼的神色。
      “妹妹自己心里只怕明镜儿似的,还需我说么?”莲儿不依不饶,忿然道,“我家姑娘才得与那人共度片刻辰光,你家公主便找上门来,偏说是我家姑娘所邀。这岂不是欺人太甚了些?竟连我家姑娘与那人仅有的相处机会都夺去!”
      张霞有些俏容微红,只静静回道:“莲儿姐姐不也担忧你家姑娘的清誉有损么?牡丹阁乃是尚大家的闺阁之地,若那人在牡丹阁宿上一夜,就算未与你家姑娘共处一室,只怕日后传扬出去,总有些瓜田李下。如今各府皆知,我家公主今晚与尚大家彻夜长战,自然替尚大家免去了那些不相干的风儿。”
      “要我说,是你家公主怕传扬出去,那人便得娶我家姑娘才是真吧?”莲儿反唇相讥道。
      “纵是如此,莲儿姐姐不也正为此担心么?”张霞依旧不动声色。
      莲儿施施然笑了:“我家姑娘都不在乎她的清誉,我一个婢女而已,又有何心可担?方才你也听到了,我家姑娘,可是乐意就此从良!”
      “虽说如此,但张霞既奉殿下吩咐,自然要为殿下分忧。”张霞轻叹了口气,“那人留不得牡丹阁,明早,将随公主殿下回安阳公主府。”
      “你!”莲儿怒极,瞪了张霞片刻,忽地又笑了,“这便是你家公主拼着她自己的清誉不要,夤夜来此的目的么?”
      “公主殿下的事,张霞不敢妄自揣测,还请莲儿姐姐高抬贵手!”张霞语气极为诚挚。
      “都欺上门来了,还容得我高抬贵手么!”莲儿咬了唇,拂袖而去,“可若没有我家姑娘的同意,就算是只苍蝇,也休想从牡丹阁带走!”

      小药徒端着水盆,转过屏风,一眼瞥见那屏风上的画像,不由得怔了怔,方才转向子衣。
      子衣正在乐器室中驻足,听得背后声响,见是小药徒,遂笑道:“有劳药徒兄了。”
      小药徒放下水盆,淡淡道:“原来尚大家,早已对公子垂慕良久,在下恭贺公子了!”
      子衣一怔,回身望了望屏风:“药徒兄说笑了,在下与尚小姐仅是朋友之交。”
      “哦?莫非公子早已有了意中人?”
      子衣顿了顿,怅然道:“只是,不知她……她是否肯接纳我。”
      小药徒垂下了眼睑,轻声道:“公子向她提亲,不就知道了么?”
      子衣黯然摇了摇头:“在下,只怕配不上那位姑娘,又岂敢求亲?”
      小药徒咬了唇,声音似有些不欢喜:“像公子这般人品与样貌的,还有姑娘拒绝么?怕是那位姑娘不如公子的意罢?”
      “不不!”子衣急切摆手道,“她很好,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只是,只是在下……自己的问题。”
      小药徒仿似有些脸红:“公子会有何不便之处?”
      “此中缘由,在下无法向人诉说。”子衣低低地叹了口气。
      小药徒又瞟了一眼屏风,挪揄道:“若那姑娘不能与公子相配,公子何不转向尚大家,或其她几位姑娘?”
      “药徒兄此言差矣!”子衣讶然道,“莫说在下配不上这几位姑娘,就算在下修了几世的福分,勉强得以相配,又岂可朝三暮四,三心二意?”
      小药徒似是毫不在意,只一厢推开窗格,一厢淡淡地道:“如今之世,男儿不都是妻妾成群么?莫说朝三暮四,便是都娶了来,也未尝不可,不是么?”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小药徒蓦然回身,隔空直视着子衣。
      此时窗棂大开,一轮明月顿时映入眼帘,清风徐徐吹过,小药徒那纤细的身形仿佛有些熟悉。有那么一刻,子衣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因那小药徒转身的刹那,她恍惚看到了君然的影子。
      子衣定了定神,正色回道:“药徒兄可曾读过西汉卓文君的《白头吟》?”
      “女子作的诗,我一个粗人,哪里读得?倒是公子,居然也读这样的诗么?”小药徒浅浅一笑。
      “相传卓文君嫁与司马相如之后,司马相如一朝富贵显达,便想纳一茂陵女为妾。卓文君于是写下《白头吟》赠予司马相如,并在诗后附书曰:‘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子衣一字一字慢声吟了一遍,方缓缓道,“在下虽无才无德,却也不愿做负心如司马相如之徒!在下所求,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小药徒轻轻念了一遍,眉目间似是欢喜无限又似有些哽咽,终只微不可闻地呢喃道,“呆子。”
      “什么?”子衣随手拿起一支横笛,并未听清小药徒的喃喃自语,尚劝解道,“药徒兄,我等辈人,若能得一心爱之人,白头到老,已足矣,岂可与人相负?”
      “啊…是,公子说的是。”小药徒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句,见子衣拿了横笛,乃劝阻道,“公子有内伤在身,不可过于使气。”
      子衣放下横笛,终忍不住道:“药徒兄,在下可是在何处见过兄台?”
      “没…没有。”小药徒低了头,“在下去给公子拿套换洗的衣衫来。”言罢转身急急朝门外走去,只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下,垂首立在那里。从背后看过去,小药徒似因走的太急,胸潮有些起伏,连声音都带了些颤抖:“敢问公子,方才公子所说的意中人,可是今晚的哪位姑娘吗?”
      子衣才又拣选了一只埙,此刻握在手中,忽闻小药徒之言,心头立时映出君然的身影,蓦然间,一股暖暖的,潮潮的感觉涌满了胸膛,令她不禁脱口而出,连声音都带着温柔的沙哑:“那姑娘今晚不在这里,可她一直都在我心里。她说不定,真的和卓文君有些渊源呢。”
      小药徒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背对着那人,眼窝中盈满了泪水。她想回应他些什么,可,她满心里都是说不出的欢喜,说不出的潮热,潮热得她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她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立刻回身冲进那人的怀抱去,与那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呆子呵呆子!
      子衣轻轻摩挲着这只埙,丝毫未留意到,那小药徒几乎逃也似地离开房间的身影,只自顾怅然语道:“我的心声,也只有用你表达了。”

      棋室内,众人正一厢品茗,一厢观棋。
      秀芳执黑,婉清执白,两人才刚刚开局,莲儿便与张霞一前一后进了来。
      此时,正轮到婉清落子,婉清望了莲儿一眼,目光似有询问之意,纤指已拈得一子,尚未落入棋盘之中。
      莲儿倾身上前,细语几句,婉清顿时花容红透,羞赧地嗔视了莲儿一眼,似在责怪她怎可如此安排。
      秀芳亦望了张霞一眼,却也未曾言语,只端起了茶盏儿低首轻吹。
      婉清面上红晕久久未下,望着棋盘竟一时忘了落子,莲儿不禁轻咳一声,婉清一颤,终回过神来,将那颗白子落入棋盘之中。
      秀芳瞧了一眼,放了茶盏,含笑道:“这一局,只怕尚大家要承让了!”
      莲儿暗中跺脚,有些悔恨不该告知姑娘,自己竟将那人领入姑娘平时练艺的房间。姑娘想必记起了那屏风上的画像,被那人知晓了她的相思之情才这般羞涩失神。
      正揣摩间,莲儿眼角余光瞄到门口一人,乃是小药徒,赶忙退出棋室,低声道:“可是来拿换洗的衣服么?”
      小药徒望了一眼棋室内的众人,轻轻点了点头。

      秀芳遥遥望见小药徒立在门首的身影,下意识地望向张霞,张霞微一点头,也随之退出了棋室。
      婉清亦向门外瞧了一眼,回首却见秀芳一手执子,正望着门外发呆,遂含笑不语,只轻咳两声。
      秀芳回过神来,立时秀容发红,那一子竟也落了错处。
      婉清微微一笑,挪揄道:“只怕这一局,秀芳公主也要承让了呢。”

      蜜姬一直坐在一旁品茶,眼见她两人你来我往分毫不让,心下只觉更是一团乱麻。
      明明已经知道那人的身份,也已经与那人明明白白说了清楚,却怎么还是挂念那人?明知道那人与君然小姐也不会有结果,却怎么还是这般伤心?
      终于,蜜姬放下了茶盏,她要去见那个人,去问问那个人!
      蜜姬猛然站起,婉清与秀芳不约而同放下棋子一起望向她,蜜姬有些心虚,只硬着头皮道:“我……”
      这时,一阵隐隐的埙声传来,众人不禁怔了怔,房夫人奇道:“这是什么曲子?我这乡野俗人,可是从未听过呢。”
      婉清侧耳倾听了一回,轻声道:“此等埙曲,婉清也是未曾听闻。”
      蜜姬懊恼地坐了回去,从那曲子里,她听到了远比自己还要忧伤深沉的心语。此刻,这牡丹阁中,惟有自己真正懂得那人的忧伤,而此刻的那人,只怕比自己还要脆弱几分!她又如何忍心再为那人徒添忧愁?

      小药徒随莲儿向西厢房行来。
      两人刚至门首,便听闻一阵哀婉忧伤的埙声传来,那埙的音质本就悲凉呜咽,只这吹奏之人不知吹了什么曲儿,竟比那深秋的落霜还要萧瑟孤寂,好似凄风冷雨中的凋叶一般,如泣如诉,却偏又柔婉百转,绞得人心儿都要碎了。
      莲儿抚了抚胸口,这样教人心疼的曲儿,从未听姑娘演奏过,想必是哪里来的新曲?再看那小药徒,仿佛痴了一般,只怔怔然立在那里,凝神未动。
      “小药徒,你可听过这埙曲么?”
      小药徒恍然回过神来,黯然摇了摇首:“不曾。”
      莲儿向屋内望去,吹埙的那个人,此刻正立于大堂之中,向着窗外的明月,迎风吹奏,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背影。

      秦琼与程咬金各带了一队巡逻兵士,于花满楼外后街会合。
      时近子夜,大街上已无行人,只有街道两旁店铺门前的宫灯,在静谧的月色中,随着那不知何处传来的埙声摇曳着。
      程咬金嘿嘿笑道:“看来潇老弟又在为这一堆大美人发愁了。”
      秦琼亦含笑道:“你以为潇兄弟都似你这般喜欢妻妾成群么?”
      忽地“吱呀”一声,顿时唬了两人一跳,抬头望去,只见一间店铺的二楼窗口亮起了灯,一个老婆婆愤愤然探出窗外四面张望:“谁呀?这大半夜的,吹什么埙哪!还让不让我老婆子睡了?!”
      “咳!一大把年纪了,你吵吵什么!你没听人说嘛?‘十月里的芥菜,少年郎的心,香脆着呢!’你就让他吹,也好让我做这少年郎的梦!”屋内一个老头儿沧桑的声音传来,老婆婆终于不甘心地关上了窗棂。(作者按:这一段闲扯,纯粹因为在下喜欢其中的一句话。)
      “哈哈哈哈!”程咬金纵声大笑,“今夜,俺老程也做一回少年郎的梦吧!”
      秦琼抱拳笑道:“咬金兄弟,寅卯之时再见!切小心些,莫要破了少年郎的清梦!”

      莲儿与那小药徒立在门首,直到这一曲尽了,方才进得门来。
      “敢问公子,可是牡丹阁慢待于你么?”莲儿放下手中衣物,有些忿忿然道。
      “莲儿姑娘此话何来?”子衣一怔,转过身来。
      “那公子这曲儿是什么意思?要是外人听了,怕还以为我们牡丹阁不懂待客之道,委屈了公子!”
      子衣哭笑不得:“莲儿姑娘果然是伶俐过人。只子衣,乃是临时起意,兴之所至,更无意冒犯贵府。”
      “你知道就好。”莲儿心下暗喜,这人倒的确是个温厚性子,日后若是娶了姑娘,想来也不会欺负姑娘,只嘴上依旧不饶人,“你倒说说看,你这曲儿是什么来历?”
      “在下家乡有一折戏,唤做《白娘子》,讲的是一条在山中修炼的小白蛇,险些遭人捕杀,幸而被一个路过的小牧童所救。一千七百年后,当年的小白蛇终于修炼得道,化成人形,唤做白娘子,便下山来报那救命之恩。岂料,小牧童经过这一千七百年,早已经转世投胎二十世,成了一位悬壶济世的郎中。白娘子与那郎中一见钟情,结为夫妇,婚后两人十分恩爱,过起了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莲儿点头道:“这倒是一段美事,为何会有那样哀伤的曲子呢?”
      “那白娘子是白蛇所化,非人间之人,自然不敢让郎中知晓。到了端午时节,家家户户喝雄黄酒,白娘子误饮了三杯雄黄酒,现出千年蛇妖的原形,吓死了郎中。”子衣顿了顿,果见莲儿变了脸色,那小药徒依旧安安静静垂首侍立一旁。
      “后来呢?”
      “白娘子酒醒后伤心至极,为救夫君,不惜飞上九天盗取仙丹,闯至昆仑求灵芝仙草,又入地府抢回郎中魂魄,历经九死一生,终于救得夫君还阳。郎中还阳后,虽已不记得前事,但白娘子日夜担忧,夜不能寐,怕有朝一日自己终会身份败露,夫君也将离她而去!”
      子衣停了一下,怅然望着窗外的明月,缓缓道,“所以,此段曲子,名为《悲情面具》。”
      小药徒一颤,抬起头来,深深望向子衣。
      莲儿同情地道:“那郎中,果然最后抛弃了妻子么?”
      “有一位法海禅师,识破白娘子是蛇妖所化,便劝郎中离开白娘子。白娘子与法海禅师斗法,最终,被法海禅师以金钵罩住,现出原形,压在雷峰塔下。郎中心灰意冷,剃度出家。”
      “那禅师为何这么多事?人家夫妻恩爱,他又何必拆散呢?”莲儿忿然道。
      子衣轻摇了摇头,黯然道:“人妖不能相恋。至于为何不能,子衣亦不清楚。”
      “怕是扰乱了阴阳秩序,坏了六道轮回的法则,所以,为天地所不容。”小药徒若有所思道。
      “你…..”子衣原是有心事的,耳中忽听得“扰乱阴阳”四个字,胸口蓦然一阵剧痛,竟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莲儿和小药徒见子衣忽然面色苍白,手抚胸口,似是疼痛难忍,顿时慌了手脚。幸而小药徒伶俐些,立刻端了痰盂来,以手轻拍子衣后背。
      果不其然,子衣只觉体内气血翻涌,便再也忍不住,连吐了三口淤血出来,方才止住,胸口的剧痛也随之消减许多。

      夜已深沉,西厢房内静悄悄的。
      小药徒拿了一件披风,轻轻覆在那人身上。那人经过了一天的惊吓与波折,早已疲惫至极,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纵使在梦里,那人的面容也带着一抹化不开的忧郁,紧锁着眉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小药徒轻轻抚开那人的眉头,细细端详着,口中不禁喃喃道:“‘扰乱阴阳’四个字,便是你的心结么?”
      呆子呵呆子,所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君然曾与你一起许下誓言,子衣一日不弃君然,君然便一日不弃子衣。为这誓言,君然甘愿守着你直到最后。只是,最终难道真的要“锦水汤汤,与君长诀!”么?
      小药徒低低地叹了口气,亦在那人身边伏首睡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明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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