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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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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到了睦州城下,正要进城,听得远处有人喊马嘶行军之声。回头一望,却不想遇上石宝领着几千人从另一条路上赶来,即将追上他的人马。
先前宋江来攻打睦州时,城中驻守的将领就坚壁清野,让百姓把城外的庄稼抢收了,收不及的便一把火烧成白地。眼下四下一片空旷,只有些焦黑的田垄,原野荒凉苍茫。
杨志只剩下千余残兵,众人连日赶路,疲乏至极,要在这旷野上迎战石宝那四五千人,必然没有胜算。他当即下令,加快行军,要在石宝追上之前赶进睦州城去。
到了睦州城下,杨志正要带人进城,却见大门紧闭,吊桥缓缓升了上去。杨志高声道:“守城的是何人,连我都不认得么!快开城门!”
城头卫兵只做没听见,等把吊桥收起来时,这才向着城下喊道:“你和方腊的人来这睦州城下,两军一前一后差不了几里路程,是想骗我们开了城门,你好把方腊的兵马一并引进来么。”
杨志大怒道:“你这是怎么说话!洒家怎么会是那等通敌叛国不忠不义之人!俺这些兄弟长途跋涉到此已经疲惫不堪,到城前遭遇了石宝的军队,怎么就被平白冤屈。你若再不开城门,等俺们被石宝的人追上,以少敌多,必然难有胜算!”
城头上卫兵喊道:“你空口说白话,哪个信你!你若是没同方腊的人勾结,那折损的几千兄弟你怎么解释,鲁智深和武松又哪里去了!”
杨志蒙受了这不白之冤,几乎要把手中枪杆捏断。无奈石宝大军越来越近,只得强忍着气道:“鲁智深追赶贼军不知去向,武松兄弟受了重伤,洒家已送他去六和寺休养了!快把吊桥放下来!”
城头士兵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道:“你这厮,连谎都编不圆。照你说的一个失踪、一个重伤,岂不是都没法对证了。谁知道是不是你早早地投了敌、勾结贼军害死那两位头领,又带着方腊的人前来骗城!”
杨志怒不可遏,提枪往城头上一指,大怒道:“是哪个奸佞小人背后诬赖洒家!俺杨家子弟,就算再落魄,也不屑做背主求荣的叛徒!公明哥哥何在,俺要跟他说话!”
宋江从一侧上城头来,身后跟着花荣李逵公孙胜等人,唯独不见吴用。
杨志高声道:“公明哥哥,洒家带着这一千多个兄弟,死里逃生、日夜兼程,好不容易赶到睦州,却被拦在城外,这是何道理!”
宋江对着城下叫道:“原来是杨志兄弟。我之前多次派人去乌龙岭打探消息,总不见你踪迹。隔了这许多时日,你怎么却带了方腊的人马回来?”
杨志听得他也不信任自己,一腔悲愤翻涌上来,只觉得百口莫辩。他自知眼下说什么都是徒劳,回头望一眼疲惫重伤的兄弟们,为了他们却不得不舍弃自尊,强自低头。
“洒家跟方腊的兵马打两条路来,是平白遭遇上了。公明哥哥可以不信俺,可俺身后这一千多兄弟的性命全在哥哥一念之间。求公明哥哥放下桥来,让这些兄弟们进城。洒家跪请了!”
他说着,当真滚鞍下马,跪在尘土当中。
他身后的士兵一片骚动,个个神情激愤,有的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有的红了眼圈,更有的已然朝城头怒骂起来。
杨志折着膝,背依然挺得笔直。他望着城头众人,高声道:“哥哥,为了众兄弟性命,请开城门!”
城头几人心都软了些,忍不住去看宋江。宋江神色不变,目光落在城下离杨志兵马越来越近的方腊军上,眼神渐渐锐利起来。
公孙胜背过身去,负着手,已不忍心再看。
花荣忍不住道:“我看杨志不是那等勾结外敌的人,这其中说不定有隐情,咱们开了城门罢。”
宋江闭着目,面沉似水,只似没听见花荣说话。
城下众将士个个愤慨不已,有人大声道:“哥哥,起来罢,他不信咱们,咱们也不必求他。横竖把性命豁出去,一腔热血溅在三尺黄土上,让他们见识男儿忠义血性!”
那一声喊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应和。杨志回头看他们,人人脸上都沾满了尘土。他们的□□虽然疲惫不堪,然而此刻的精神互相感染着,义愤之情烧起来,足以燎原。
杨志最后望一眼城头那方冰冷的大旗,横下一条心,起身上马。他提着枪转过身去,对着众军士高声道:“兄弟们,他不信咱们,咱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忠肝义胆!索性豁出命去,轰轰烈烈地打完这辈子最后一场仗!”
他调转马头,一声令下摆好阵势,竟铁了心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石宝领着人渐渐近了,他在阵前笑道:“杨兄弟,别来无恙呵。这回当真巧,正遇在这睦州城下,也省得我叫阵了。”
杨志冷笑一声,盯着他胸口道:“一别多日,确实有些想念石将军。上回忘了问,在岭上刺你的那一枪,伤口可愈合了?”
石宝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表情顿时扭曲起来。杨志确实会揭人伤疤,他总能轻描淡写地让人狼狈不堪。石宝尴尬之余却又觉得杨志这人着实有趣,越是在逆境中,他越是高傲,倔强着不肯低头。
石宝的手心渗出些粘腻的汗来,他莫名有些紧张,对这场遭遇战他胜券在握,然而他却有些头次上战场的惶惑。或许是对彻底征服的期待;又或者是感受到了对面宋军悲壮的情绪;抑或是……对于即将失去杨志这个对手而感到惋惜。
他握紧了枪杆,面对着这个值得敬重的对手拱了拱手,难得真诚地说:“我敬你是条汉子,让你三招。”
杨志豁然一笑,扔下长枪,从腰间拔出刀来。阳光在雪亮的刀身上流转着,耀的人睁不开眼。
他喝道:“洒家就领你这个情!之前让你见识了杨家枪,这回让你见识见识俺们杨家的刀法!”
宋江站在城头上,望着城下那两支相峙的军队。远远望见杨志和石宝在阵前说了几句话,便交上了手。那两人皆是拚尽全力的搏命姿态,两军士兵刀兵相接,一时间血肉横飞,杀声震天。
李逵在城头上看得呆了,转身对宋江道:“哥哥,真动起手来了!两边都是豁出命去打的模样!俺看着不像假的,咱们是不是错怪他了!”
宋江道:“真有计策又怎么会让你看出来,稍安勿躁,再看看情况。”
这时城下跑上来个士兵,慌慌张张道:“军师他一定要上城楼上来,他还……还逼着我们把城门打开。”
宋江蹙眉道:“胡闹!连态势都分辨不清楚就开城门,要引狼入室么!你们十几个武人,怎么就能让他一个书生兴起这么大波澜!带着你们的头领是哪个?”
士兵犹豫道:“城前领着布防的是时迁头领,他也拿军师没办法。我们都不敢硬拦军师,他抢了把剑提在手里,逼着个兄弟,让我们把城门打开。现在城下还僵持着,我们不敢擅作主张,请先锋做主。”
宋江怒道:“这还用来请示么!趁他不备从背后打晕了,送回城里去。”
士兵连忙应一声,奔下城去。没隔片刻却又奔了回来。
“先锋,先锋不好了,军师吐血晕倒了。”
宋江转过头来,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
士兵道:“小人不知道。小人刚下去,见军师咳得厉害,吐了好大一口血,撒了剑昏倒在地了。”
宋江头疼的厉害似的扶着额,片刻挥了挥手。
“送他回城里去,叫安道全去给他看看。”
士兵领了命令,正要下去,公孙胜道:“我下去看看他。他该是病了有段时间了,一直沉疴难愈,身边还是有个人照料的好。”
宋江道:“那就有劳道长费心了。”
公孙胜跟着那士兵下了城,见城下围着些士兵,时迁披着战甲,扶着吴用倚在城墙下。
吴用脸色惨白,嘴唇上沾着些腥红的血,血丝连着,顺着下巴溅落在胸口上。不远处的地上,跌落着一把羽扇、一把长剑。被他捻的顺滑的扇子上沾满了尘土,还溅着些斑驳的鲜血。而那把剑却雪亮干净,不曾沾染半点血星。
公孙胜拨开人群走上前,从时迁手里接过吴用,看他这般憔悴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
吴用听见他的声音,缓缓睁开眼,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让人听不分明。
公孙胜附耳过去:“你说什么?”
吴用忽然自袍袖下攥住公孙胜的手,他攥得极紧,紧得不像是这么虚弱之人应有的力气。
吴用在公孙胜耳旁说:“开城门,发兵救他!”
公孙胜的手蓦然一颤,几乎想挣脱他。吴用却不容他挣开,他死死地攥着公孙胜的手。
“我了解他,以他的脾气,就算死都不会投敌!快发兵救他,迟了就来不及了!”
公孙胜随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长街上,五千士兵严阵以待,刀枪盔甲熠熠反光,随时准备冲杀出去保卫城池。
吴用不住地咳着,声音喑哑绝望。
“道长,只有你,如今只有你能救得了他。打开城门,让这五千人冲杀出去!不仅他,那一千多人的性命也在你一念之间!我求你了!”
公孙胜缓缓把手抽出来,他眼中看着手上沾着的血,耳中听着战场上刀兵相接的声音,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捏紧了。吴用望着他,仿佛一个绝望的赌徒把所有赌注押在他身上,孤注一掷。
公孙胜知道这样做要承担怎样的后果,可他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千多人的性命断送在面前。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向一旁的时迁,目光仿佛在询问他的意思。
时迁双眼已经通红,咬牙道:“亲眼看着自家兄弟死在门前的事,我做不到。道长若是不管,我去开城门,一切责任都由我来负!”
公孙胜道:“你不必抢着扛这责任,我来担着就是。只是那五千人马若没有虎符,谁也调不动。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时迁一咧嘴:“明白,不就是老本行么,交给我就是!”
公孙胜叫人来照看着吴用,他和时迁上了城头,不多时回来。公孙胜向吴用笑了一笑,胸有成竹的模样。吴用心跳得擂鼓一般,还不曾开口,时迁把样东西往吴用袖子里一递。吴用触到那冰凉的虎符,只觉得手心里已然满是汗水。
公孙胜把虎符从吴用手中接了过去。时迁回身对城下众人道:“公明哥哥顾念兄弟情分,且信杨志一回。他已下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让这五千兵马杀出去,给杨志助阵。”
众人尚自惶惑不信时,公孙胜笑道:“公明哥哥刚把虎符交给贫道,列位怎么连它都不信么?”
他说着将虎符举了起来,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那五千将士早已等得按捺不住,见印信送了下来,个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冲杀出去。
时迁转头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放下吊桥开了城门,这回定要痛痛快快地打贼军个落花流水!”
宋江在城头听得城下一阵骚动,往下望去时,却见吊桥已然放了下去,城门也随之打开。他还来不及喝止,大批人马已然奔出城去,犹如开闸时奔腾而下的怒涛,呼啸着向着石宝的军队杀去。
宋江怒不可遏:“是哪个擅传军令,是谁!”
公孙胜登上城头,眺着城下奇迹般挽回的局势,转头对宋江笑道:“难道不是公明哥哥念着兄弟情分,特地派人去援杨志兄弟么?你看,方才还是颓势,这会儿已有获胜的迹象了。多亏公明哥哥及时发兵,救了咱们千余个弟兄的姓名。哥哥果然有情有义,贫道佩服。”
宋江握在佩剑上的手捏的发白,半晌却又大笑起来。他盯着公孙胜道:“不敢当,道长才是有胆有识,有勇有谋,该是宋某佩服你才是。”
李逵看的不耐烦,提着板斧来回走了几遭,不安道:“公明哥哥和道长哥哥还知道为杨志兄弟着想,俺铁牛却只会冤枉人。都怪俺胡言乱语,险些害死他和那千余个兄弟。俺……俺这就下去帮他杀敌,等打赢了,俺好好跟他请罪。”
他说着,风风火火地提着板斧奔下城去。公孙胜一扫拂尘,含笑道:“军师身体还不好,贫道下去照看着他。”说罢也下了城楼。
花荣也动了一步,正要出声。宋江回过头来看着他:“你也要下去?”
花荣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抬眼望了战场片刻,叹了口气道:“我陪着哥哥。”
杨志与石宝战的难分难解,他麾下士兵却渐渐支撑不住,就算豁出性命去拼杀,也难以挽回颓势。
石宝道:“你的功夫实在不在我之下,就这么战死太过可惜,还是降了我们罢!”
杨志将刀劈下去,恨声道:“少废话,洒家今天便是死在这战场上,也绝不能辱没了杨家的名声!”
石宝被他那一刀劈断枪杆,顿时慌了神,口中道:“你便是赢了我又能如何,你手下的将士已是必死的了,你难道不顾惜他们的性命!”
杨志冷笑道:“洒家麾下这一千人,没有一个是贪生怕死之辈,今日就算死在这战场上,也是死得其所。”
他说话声中,劈手去抓石宝坐骑的缰绳,另一只手提着刀削了下去,石宝闪避不及,从马上摔了下去。立时有宋军围上来,拿挠钩刀枪把他困住。石宝动弹不得,咬牙看着杨志,忽地笑道:“你要怎的?”
杨志道:“自然是以你为人质,让你的人退兵。”
石宝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受你们的侮辱?”
杨志心中一跳,忽觉不好。他还未及阻拦,便见石宝嘴角流出一缕鲜血。
众人皆吃了一惊,掰开他嘴看时,他已咬舌自尽了。
杨志闭目片刻,深吸一口气道:“死得好!你以为你这一死就能拉我的人垫背么,不到最后谁胜谁败还未可知!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他正要纵马冲杀,却感觉大地震动起来。那是驰骋沙场的人最惯常的撼动,也是最让武人热血沸腾的撼动。那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时大地震颤的声音。
杨志猛然回过头去,见睦州城门大开,几千人提着刀枪纵马奔驰而来。
他身边的士兵惊呆了,片刻狂喜大呼:“是援军!哥哥,援军来了!”
杨志一刀劈下敌军的头颅,大笑道:“来得虽迟了些,总算还来得及。咱们也加把劲,别让他们小瞧了咱们!”
那五千人马兵强马壮,犹如出闸的猛虎,将敌军撕咬得体无完肤,几乎全无招架之力。李逵提着板斧大步向杨志奔来,他一路砍翻几个敌军,大声喊:“哥哥累了,这里交给俺们,你快回城罢!有俺铁牛在,定然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杨志笑道:“多谢了,洒家还能打!有兄弟帮忙,这场仗赢定了!”
两人各自劈翻了二三十人,眼看着战场上的方腊军越来越少。再过些时候,片刻前尚在厮杀的战场渐渐沉寂下来。风呼啸而过,风声里携着些盔甲鳞片被拨动的声音,隐约又掺杂了些弥留呻吟的声音。
平原上犹如被一场狂风席卷而过,血流成河,遍地凋零。
杨志仰起头,望着苍茫的天空,忽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嘶哑凄楚,更像是发泄一腔愤懑的恸哭。
有人扔了兵器,也跟着嘶喊起来,喊得破了嗓子不成声调。依稀能分辨得出来,那是在嘶吼:“赢了——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歇斯底里的声音回荡在平原上空,分明是胜利的呼喊,却让听的人不觉间就红了眼圈。
那一片此起彼伏的嘶喊声中,杨志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他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杨志转过身去,望向城门方向。
吴用打着马,喊着他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向他赶了过来。
杨志看着晚霞里的那一骑身影,一时百感交集,鼻子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然而望着他渐近的身影,最终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